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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

因战局瞬息万变, 军队又常拔营行军,除却朝廷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外, 其余的一应书信都到得艰难。

卫川直至六月才收到从京中寄来的信, 拢共两封,都已变得褶皱破旧。

这两封信里,有一封显是家中寄来的, 信封上是母亲的名字。另一封的信封上则不见署名,他既不知寄信者何人,就没急着看,先拆开了母亲所写的那封。

这是一封长信, 母亲絮絮地写了许多京中之事, 又关切他吃得好不好、受没受什么伤,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 在信中可见一斑。

卫川读得心下一声叹息, 提笔认真写了封回信,事无巨细都答了母亲。还着重多写了这几次的大捷, 有意将打仗写得轻松,让母亲安心。

然后,他才开了没有名字的那封信。

抽出信纸,他下意识地先看落款, 想知道是谁写的, 可这信上也并未留名。

视线微移, 他的目光移到那言简意赅的正文上,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令他瞳孔骤缩,短短的一句话让他心底直颤。

“今生恐无缘再见, 唯愿君平安, 勿念。”

此言何意?

似有恐惧铺天盖地地落下, 让他喘不过气。他坐在那里盯了这句话良久,仍回不过神,一些可怕的猜测在心底绽开,他只得努力压制,但越压制就越禁不住地要想。

他想,她莫不是触怒圣颜,被赐死了?

伴君如伴虎,服侍君王本就不是易事。而当今天子又早已因为他的缘故对她生出不满,若她再沾染上什么是非,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剧烈的不适蔓延向四肢百骸。他想了许久,脑中的神思才终于清明了两分。他克制住那些可怕的猜测,告诉自己她那么聪明,必定无事。接着猛地从案前站起身,揭开帐帘,举步而出。

“何天!”卫川沉声急唤。

正在不远处的篝火边大口扒拉午饭的副将闻言忙起身,抹了把嘴,朝他寻来:“将军,怎么了?”

“你进来。”卫川转身回到帐中,何天一头雾水地跟进去,卫川问他,“你之前似是说过,你有个妹妹在宫中当宫女?”

“啊,是啊。”何天笑起来,“她在御花园打杂,好像也没什么好差事。我若这次立了战功,回去就求陛下放她出来,阖家团圆。”

卫川点点头:“下次给她去信的时候,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何天惑色更深。

卫川的出身他再清楚不过,若想和宫里打听什么,自己去个信便是,何必来找他?

却听卫川道:“你问问她,宫中近来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各主位娘娘是否都安好,但莫要说是我问的。”

“这……”何天正想说这话问得奇怪,话没出口,突然懂了,“将军那个青梅竹马……出事了?!”

卫川来从军的缘故,他也知道一些皮毛。

“什么青梅竹马。”卫川锁眉,“少打听。”

“……哦。”何天应得沉闷,挠挠头,不吭声地走了。

卫川睇了眼他的背影,坐回书案前,沉闷地吁了口气。

他复又拿起那封信看了看,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军已近一载,这是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他的视线凝在那行字上,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让他更加不安。

不安之间,一股久违的念头再度涌上心间,如梦魇般侵袭他、纠缠他,让他无力自拔。

她曾跟他说,当今圣上并非明君,让他另寻明主。

他那时就鬼使神差地想过,倘若天下易主呢?

卫川的神色愈沉,一股厉色从眼底逼出,过了许久才渐渐淡去。

他缓了口气,将信纸装回信封,再度站起身,走向炭盆。

近来中原应该已经很热了,但边关还凉着,帐子里又晒不着太阳,总要点个炭盆才暖和。

他在炭盆边半蹲下身,将信封一角触及炭火,不过多时,火焰燃起来,跳跃着向上蹿。

她写的每一个字,他都会牢牢记得,但一个字都不会留下。

他知道该如何保护她了,不会再给她惹任何麻烦。那些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他不能再犯。

.

宫中。

入了七月,暑热更重了些。但太后久病缠身、皇后凤体抱恙、徐思嫣又临盆之日已近,今年的避暑便只得免了,阖宫的人都在暑热里捱着。

路遥在七月初三又去见徐思婉时向她回了话,道:“娘子要的人,已寻得了,今日清晨刚降生。”

“好。”徐思婉颔了颔首,细问,“她不知何时才会生,到时这戏可好做么?会不会身上已起了尸斑一类的东西,让旁的太医瞧出端倪?”

“娘子放心。”路遥舒气笑道,“娘子该也知道,妇人生产不易,宫中与深宅内院财力雄厚,生产时医者、产婆齐备,尚且难免意外。民间的穷苦人家,意外更多一些,有时是母子俱损,有时是两者取齐一。这般降生的孩子,落地便断气的不在少数,亦有些落地时虽尚有气息,却也已回天乏术,只得等死。”

“臣便是寻来了这样一个孩子,用山参、灵芝熬药融进人乳中,为他吊着气。如此便可保证他在悦贵人生产之时才殒命,娘子忧心之事,皆不会有。”

徐思婉不由面露喜色:“你很心细。”

路遥又笑道:“莹淑媛还托臣带句话给娘子。”

徐思婉一愣:“什么话?”

路遥道:“她说,皇后最近气得连初一十五的晨省昏定都免了,她可没少费力气,要娘子记得她的好,若有朝一日出了冷宫,得摆席面请她吃。”

徐思婉哑了哑,转而失笑:“阖宫里,估计也就她还觉得我能出去了。”

.

两日后的夜里,悦贵人徐思嫣胎动了。

霜华宫里早已有备在先,她一有动静,宦官们就疾步出了宫门,去向皇帝、皇后与各宫嫔妃禀话。

与此同时,霜华宫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敏秀居尤其灯火通明。路遥为着她生产的事,近几日都留在太医院中待命,闻讯不出一刻就拎着药箱赶到了霜华宫来。宫女与产婆们更已齐备,围在徐思嫣床边,七嘴八舌地让她莫要慌张。

一时之间,敏秀居成了阖宫瞩目的地方。嫔妃们为表关切,陆陆续续地起了床,赶到敏秀居的院子里听消息。

敏秀居的院子本也不算太大,阖宫嫔妃这样在这儿一站,就显得有些挤了。

过不多时,帝后也先后到了。皇帝见院中人多,看得烦乱,将她们都摒了出去,自己与皇后坐在了外屋。

院中这才安静了几分,除却宫女们进进出出惹出的轻微声响,便是思嫣的呜咽声最为分明。皇后静静看着卧房紧闭的房门,望了望皇帝略显深沉的神色,宽和笑道;“陛下宽心,悦贵人是个有福气的,必能母子平安。”

说话间恰有宫女前来奉茶,皇帝一壁接过茶盏,一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沉默之间,一个不当有的心念在他心底涌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愧疚,却就是忍不住。

——悦贵人在里面生着孩子,他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

她明明已经离开许久了,他原也以为,过些时日他就能忘了她,她却还是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譬如现下他便在想她失去的那个孩子,想她当时的痛不欲生,想她后来一遍遍地与他说,她想和他生一个孩子。

皇后安坐在旁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八仙桌,她看出了他的失神,没话找话地与他说:“悦贵人这回真是受苦了,如若诞下皇子,便按规矩尊为贵嫔吧,对他们母子都好。”

皇帝又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唤了一息才忽而意识到皇后说了什么,遂摇头:“便是公主,朕也会封她为贵嫔。不论儿子还是女儿,朕都喜欢。”

他鬼使神差地说句这样一句话。

曾几何时,他对阿婉说过差不多的话。

皇后怔了怔,很快调理好情绪,强笑着向宫人道:“还不快去告诉悦贵人,让她安心生产。只消孩子平安降生,她便是霜华宫的主位了。”

霜华宫的主位。

霜华宫的正殿是拈玫殿。

皇帝便又摇头:“你另择一处像样的宫室给她,待孩子满了百日,就迁过去。”

语毕他顿声,没有看皇后的反应,欲盖弥彰地道:“挑一处宽敞些的。她要带孩子,不比一个人住。”

听起来就像是在嫌拈玫殿不够大。

皇后撑住了笑,应了声“诺”。

悄无声息间,一道身影踏着夜色,走出了冷宫的偏门。

唐榆提着食盒一路疾行,不知是不是因为悦贵人生产引人瞩目的缘故,他觉得这一路过去,宫道上的宫人似乎都少了些。

他手中的食盒经了改装,外头看上去是三层,其实内里只有两层,下层的空间极大。

一个只余一口气的男婴被装在盒中,这会儿已经连发出半分声响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连徐思婉看着都叹了声可怜,好在他自此便得以按皇子身份下葬,也算得了一份哀荣。

唐榆不想让他咽气之前再吃更多的苦,一路都走得极为小心,尽量让食盒平稳。入了霜华宫,他一迈进敏秀居的院门就迎面碰上了两名御前宦官,左边那个一眼识出了他:“哎……你是徐娘子身边的?”

“是。”唐榆面不改色,睇了眼卧房的方向,“悦贵人临盆,我们娘子总归是不安心的。这不,让人熬了参汤送来,您验一验?”

那宦官拦下他本就要验食盒里的东西,但唐榆这般主动开口,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笑道:“谁不知徐娘子与悦贵人姐妹情深?还验什么验。”

“规矩总是不能坏的。”唐榆含笑将食盒放在地上,揭开盖子给他看。

在食盒的上层,果真放着一碗参汤。

那宦官见状便也不再客气,取来银针仔细验了一验。屋外光线昏暗,他举起银针迎着月色端详片刻,如料没有异样。

“行了吧?”唐榆边问边盖上食盒盖子,那人笑道:“行了,去吧。”又压音叮咛,“皇后娘娘也在正屋,你进去怕不方便。后院总还是有宫女闲着的,随便找个人递过去吧。”

皇后与徐思婉间的不睦,御前宫人多少是有数的,然而肯说这句叮咛就是在卖人情。

唐榆心领神会,忙道了谢,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接着才拎着食盒往后院走。

其实就算没有那宦官的话,他也不会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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