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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婉领着一行宫人, 浩浩荡荡地离了霜华宫。

冷宫被宫中之人视为不吉之地,但对徐思婉而言倒没什么忌讳。况且早在陶氏离世时她就已去过一次, 这回更是轻车熟路。

行至冷宫门前, 花晨上前叩开了宫门,徐思婉回眸一扫:“小哲子留在自处。”

小哲子躬身,领命驻足。徐思婉复又往里走去, 再至下一道宫门,又留下一名宦官。

这是一份不得不为的谨慎。因为冷宫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她处处留下宫人,若有异样才好及时反应。

这般每隔数尺就留下一名, 到了林氏所住的院门前留下最后一个, 与她一并走向房门的就只剩下花晨、月夕、张庆与小林子。

临至房门处,徐思婉睇了眼花晨, 花晨会意颔首, 不作声地上前,并不叩门, 直接信手将房门推开。

正值雨天,冷宫里原就阴冷的房舍里更多了一层湿寒。随着房门推开,几缕有气无力的光线照进屋里,坐在破旧茶榻上的林氏抬了抬眼, 正看见四名宫人安静地散开, 如石雕般立在房中各处。

林氏睇了眼徐思婉, 眼中并无多少凶狠的恨意,只讥嘲轻笑,声音淡泊:“倩贵嫔娘娘好大的阵仗。放心, 我不是陶氏, 不会那样疯癫地想自戕嫁祸娘娘, 更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娘娘动手。”

提起陶氏,徐思婉也笑了声。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告诉林氏,陶氏并未以自戕陷害她,一切不过是她的自导自演。

但转念她又忍住了。捉弄人是很好玩,倘使她和林氏还在过招,她愿意用尽捉弄让林氏崩溃、让林氏方寸大乱。可现下林氏已无翻身之地,她便也不想说更多了。

说到底,后宫的女人们并非她恨意的由来,只是在她复仇的路上不得不除一些绊脚石,也乐得那这些绊脚石当一份佐料,以便在最后一击时给他些难以接受的调剂而已。

她于是并未理会林氏的讥嘲,径自走过去,落座到茶榻上。

宫中的茶榻都差不多,正当中有一方榻桌,两侧可坐人。若撤去榻桌铺上被褥,也可供人小睡。

林氏现下这茶榻上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榻桌的一条腿端去了,以几块砖石垫着。徐思婉只作不见,神情心平气和,待花晨奉上茶来,她四平八稳地接过去抿了口。

林氏亦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旋而一声淡笑:“明前龙井。这个时候,送进宫来的理当也还没有多少,可见陛下很宠着你。”

徐思婉没做声,林氏语中一顿,又道:“往年,这茶除了个太后和皇后,就是送去我那儿了,莹婕妤那个小狐狸精都得不着。”

徐思婉倒不料她在这个时候还能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也还对莹婕妤得宠的事存着怨,不由无奈而笑:“你非要见我,莫不是只想慨叹这些?若是这般,我可走了。”

“我想死个明白。”林氏右手一松,茶盏盖倏然落回盏沿上,啪地一声轻响。

徐思婉侧首看她,她亦看过来:“告诉我,孙氏是不是你的人?她突然反水实在古怪,我不信宫里竟有人如此刚正不阿,宁可搭上阖家性命也要说出真相。”

徐思婉吁了口气,平静地点了头:“是。”

林氏的情绪不由激动起来,呼吸急促了些,胸口起伏了几番。但她并未发作,缓了几息后忍住了,又道:“所以……你得知我要用她,就先一步买通了她,让她帮你做了事,又杀了她全家,皆尽栽赃给我?你好狠的心……是我技不如人。”

“哈哈。”她扬音一笑,却摇头,“不全是。”

林氏黛眉倏皱:“不全是?”

徐思婉勾着笑,好整以暇地悠然解释:“我并非得知你要用她才买通了她。早在你动心思之前,她就已是我的人了。我摸到了吴述礼为你办事,所以想了些法子让他觉得举荐孙氏能帮到你,从你动心思那会儿,你就入了我的局。”

林氏紧盯着她,美眸中露出不可置信,徐思婉不理会她的神情,自顾又说:“至于她的家人,是我杀的不假,她却并非不知情,不必我去搬弄是非。”

林氏只觉荒唐:“怎么可能……”

徐思婉一哂:“你当全天下的家人都是好人呢?她那个姨父与几个表兄都不是东西,唯独姨母是真的疼她,却因护她而死了。她早在入宫前就已恨他们入骨,你给她的好处是护住她的家人,而我给她的,是为她除掉这些仇人。”

“这有什么难的……”林氏连连摇起了头,眼中泛出怒色与不甘,好似不能接受自己是在这样的小事上翻了船,“若她肯告诉我,我也办得到。你不过是……”

“不过是运气好一些而已?”徐思婉笑一声,摇摇头,“是拼人脉罢了,说起来,我还是跟你学的。你在宫里权势滔天,避暑时一边害我,一边还想用宫正司的人脉拖莹婕妤下水,那我凭什么不能借住莹婕妤的人脉寻个孙氏来用?”

说罢她眨眨眼睛,笑意更浓:“有样学用,或许青出于蓝了些许,还请姐姐不要怪我。”

林氏听出她语中的嘲弄,不禁切齿,冷笑了两声,又言:“婴灵作祟又是怎么回事?是你当真梦到了,还是你听说了什么?”

徐思婉轻轻啧声:“自然是听说了。若不然就算你的孩子存怨,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凭什么找上我来?”

林氏强自沉息:“楚氏告诉你的?”

“是。”

“什么时候?”

她回忆了一下,慢慢道:“早在……姐姐要她去我面前示好,想借我的手拖莹姐姐下手的时候。”

“贱.人!”林氏拍案而起,“两面三刀的东西!在本宫面前做得百般驯服,竟从那个时候就已在这般算计了!”

徐思婉捕捉到她口中久违的自称,便知她是真的动怒了。可见她从未曾设想过楚氏自那时起就已存了异心,哪怕后来对婴灵之事有所怀疑,也只怀疑楚氏是在成为弃子后将这些告诉了她。

徐思婉不由一喟,想到她说要死得明白些,就耐心地说给她听:“姐姐息怒。仔细想来,楚氏其实算不得从那时起就已在算计姐姐。”

林氏目光一滞,恨恨地盯着她。

徐思婉笑意不减:“倘若瓷盒的事我没有发觉,真用了楚氏送来的那枚,莹姐姐便是不落罪也要惹得一身腥,这姐妹自然做不成了。若是那样,你与楚氏便得了手,那么楚氏就算说了你再多旧事,我也必定一个字不信,只会觉得她是有意在设局害我。”

“所以,她只不过是给自己留了个退路而已。”徐思婉语中一顿,“你们若是成事,她与我说过的一切都无伤大雅,她还会鞍前马后地为你效力;你们败了,她才会借此投到我的麾下,以求活命。”

林氏一时怔住,薄唇紧抿,久久不言。徐思婉迎上她的不忿,一字一顿地续言:“姐姐错就错在太无情。陶氏、锦嫔、方氏,无一不是为姐姐办过事却在失利之后被姐姐视为弃子一脚踢开,连表面工夫都不肯坐一坐。楚氏是聪明人,怎会看不清这一切?她自然要为自己寻一条保命的后路。若不然,现下她大概已香消玉殒,悄无声息地死在行宫里了。”

林氏神情一松,似是这才恍悟了些什么,滞了滞,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

徐思婉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其实我不大明白,收拢人心该是桩大事才对,可姐姐似乎从来不在乎?”

“我如何会不在乎。”林氏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干笑了一声。

徐思婉怔忪一准,忽而了然:“我明白了。”

她并非不在乎。只是自她进入东宫开始,一切就太顺风顺水。

她专宠数年,大权在握,哪怕后来冒出一个莹婕妤,也因家世上的欠缺并不能真正与她匹敌。这样的情形下,只要能凑到她身边就已能得到许多好处,为她效力自然就成了让人趋之若鹜的事。

所以,她能用的人便有许多。

这就像木匠挑选工具,假如手里只有一把锯,那自然要视若珍宝地小心捧着,用到不能用了才能扔。可若手里有上百样工具,那就变得哪一样都不再值得费心,不趁手了也就可随手丢了。

再加上她势力够大,手中总能抓住那些人的把柄,她便也不必怕她们反水咬她,行事就愈发有恃无恐起来。

只不过她好像忘了,人究竟不是工具,不是那些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被她拿住把柄所以至死也不敢将她供出的人虽不在少数,但像楚氏这样有些心计的,不会那么容易被她身边的光辉迷惑,一旦看清局面就势必会为自己谋划退路,这才是林氏沦落至此的真正缘故。

林氏木然良久,这才意识到一些自己从未曾注意过的事,恍惚之间,仿佛大梦一场。

徐思婉心生慨叹,忽而觉得一路顺风顺水也不是什么好事。人生这条路,总得时不时地吃点亏才能走得远。

林氏良久才回过神,长吁出一口郁气,漠然又道:“那锦嫔呢?”

徐思婉浅怔:“锦嫔?”

林氏又缓一息:“锦嫔娘家贪污粮草的事,是你告诉陶浦和的吧?”

徐思婉没有否认:“是。”

“那你又是何时知道的?”林氏问她,“我想了许久,觉得理当不是楚氏告诉你的。”

“的确不是。”徐思婉启唇,“是锦嫔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她已然失宠,孩子也被抱走,见孩子一面就成了全部的指望。我告诉她,只要她告诉我为何帮你做事,就想法子让她见一见孩子,她就告诉我了。”

“呵。”林氏冷笑出喉,“我道你有多识大体,原来你我也差不多,都不过是为了宫中谋划枉顾大局的人。”

徐思婉笑而不言,林氏咬咬牙,又不忿道:“你也未必有我在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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