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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婉这才破泣为笑。

她的喜忧显得那样真挚单纯, 齐轩愈显无奈,便摇摇头, 唤宫人进来服侍她洗了脸, 又重新梳妆。

妙思宫那边一切已成定局,徐思婉无需着急,不紧不慢地将一切都料理妥当了, 才陪皇帝一同出了门。

路上,她拉着他的手,轻声劝道:“锦宝林在宫中闷得久了,又积郁成疾, 性子不免躁了些。若一会儿有失礼之处, 还求陛下包涵几分,总不好在皇次子满两个月这样的日子, 再责罚他的生母。”

他颔首:“朕心里有数, 不会与她计较。”

她便笑一声,抱着他的胳膊, 侧颊向他靠了一靠。这小猫儿撒娇般的亲昵惹得他也笑起来,遂将她揽住,才又继续前行。

步入妙思宫宫门时,四下里正起了一阵风。

这样的风在春日里本也常见, 但在备受冷落的妙思宫中总会有一种格外的冷寂。徐思婉慨然一叹, 颇是触景伤情的模样, 却也并未说什么,只继续与往锦宝林的住处走。

再走进锦宝林的院门,四下里可算多了些许“人气儿”。她到底是妙思宫中仅有的一位嫔妃了, 就算再失了圣意, 也还有宫人日日侍奉, 比不得那些空置的宫室疏于打理。

二人定睛之间,便间一封信放在院中石案上,用瓷盏压着。前院里别无旁的宫人,唯唐榆与宁儿候在房门前,见圣驾亲临,忙上前迎驾。

唐榆与宁儿行至皇帝面前齐齐下拜,徐思婉黛眉轻蹙,睇着唐榆:“不是让你开解开解锦宝林,怎的出来了?”

唐榆拱手:“宝林娘子说想睡一睡,不愿房中留人,下奴就退了出来。又怕宝林娘子睡时别有吩咐,下奴却不便进去,便唤宁儿姑娘一同过来候着。”

徐思婉黛眉却蹙得更深:“催我去请陛下,她却睡了?”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皇帝的神情,他眉心微跳,已有所不快。

她只作未觉,美眸一转,视线又落在那石案上:“那是什么?”

“是宝林娘子给陛下的信。”唐榆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垂眸禀得十分平稳,“娘子说若陛下肯来,请陛下看便是。”

此语一出,就令事情无形之中透出了一种诡谲——一个失宠已久的嫔妃,请托宠妃去请圣驾前来,自己却支开宫人独自睡了,又留了一封信给皇帝看。

徐思婉略微一怔,似是忽而察觉了什么,几步走向石案,将信拿起,慌得顾不得那是给天子的信件,颤抖着就要拆信。

可她的手颤得太厉害,又好似发了软,试了几次都没能拆开。

齐轩亦觉不对,目光凝起,却无意理会那信,声音一沉:“王敬忠。”

“诺。”王敬忠即刻会意,挥手唤了几名宦侍一并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堂屋,一片宁静祥和。几名宦官便未多作停留,脚步向左一拐,推开卧房的门,又绕过屏风,抬眸之间都惊得脸色一白。

那间透出颓靡之气的卧房里,锦宝林高高悬在梁上,一方绣墩在脚下翻倒。她面上妆容精致,眼角犹挂着泪痕。

她身上那袭蓝花纹的齐胸襦裙不大合这个季节,料子极轻薄飘逸,应是要等到再热些的时候才会穿的。

王敬忠乍看觉得这衣裳有些眼熟,细想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忽而一阵风吹进来,那轻薄飘逸的料子被清风拂动,宽大的裙摆像一把伞一样鼓起来,牵得锦宝林的身子一晃、一晃。

王敬忠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却很快定住心神,喝了声身后被吓住的宦官们,命他们将人放下。

院中,徐思婉怔怔地定立在石案旁半晌,某一瞬却忽而回神,触电般地立时有了反应,快步走向房门。

“阿婉!”齐轩箭步上前想要拦她,却迟了一步,行至廊下时她袖缘柔软的布料刚好滑过他的指尖。几是同时,她已迈进门槛。

她半步未停地步入卧房,下一瞬,闷响重重响起!

她离屏风太近,一时浑身脱力,下意识地就抓向了那道屏风。可屏风那里吃得住力气,顿时重重倒下。王敬忠正打算出去复命,转身见状不由一惊,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婉仪娘子……婉仪娘子珍重!”

紧跟着,皇帝的身形也出现在门口。

因屏风翻倒阻住了门,他一时停了脚。抬眼扫见尚不及被放下的锦宝林,不由神情一滞,接着,他就注意到跌坐在地的徐思婉。

她被吓坏了,脸色惨白,浑身都在颤栗。眼睛却偏生挪不开,直勾勾地盯着锦宝林的方向,薄唇翕动不止。

“阿婉。”他再顾不上那屏风,索性一脚踏上去,俯身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别看了,朕带你出去。”

语毕他就抱她,她的身子沉沉地往下坠。所幸她原也没有多重,他不管不顾地将她打横一抱,马上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走出外屋,冷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她好似这才缓过来,柔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刚才……”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刚才她还好好的!”

只一句话,她泪水决堤,珍珠般的泪涟涟而落。齐轩一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只得先将她放在廊下落座,她却即刻弹起身,几步闯至唐榆面前,手一扬一落,干脆地掴在他脸上。

唐榆未敢躲闪,连忙跪地:“娘子息怒……”

“你、你是怎么当的差……”徐思婉禁不住地一声抽噎,“这么大的事,你一点都不知吗!”

“下奴没听到任何动静!”唐榆道。

说话间,王敬忠已交代好里头的宦官如何安置锦宝林,正出门来。抬眼望见徐思婉正斥责唐榆,没有插手,自顾上前向皇帝回话:“陛下,锦宝林在脚下的绣墩下垫了被褥……是以踢翻时没什么声响。”

齐轩长缓一息,上前将徐思婉紧紧搂住:“好了。”他温声安抚她,她原还愤慨地盯着唐榆,他将她强按进怀中,手掌轻抚她的后背,“好了。”

这样的时候,宫人之间总是愿意相互卖个人情的。王敬忠就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示意唐榆先退了下去。

徐思婉怔忪地被他圈在怀中,滞了半晌,哭声再度一声声漫上来:“她怎么会自尽……她怎么会自尽!这是皇次子恰满两个月的日子啊!”

“别难过了。”他宽慰着她,口吻却有些无力。

王敬忠略作沉吟,向侧旁走了几步,停在了宁儿面前:“锦宝林今日,可有什么异样?”

宁儿本也吓坏了,适才一直愣着才得以站在那儿。眼下被他这样一问,宁儿脚下骤然打软,猛然跌跪,接着却露出满目茫然。

王敬忠皱起眉,嫌这丫头太笨。但也看得出她年纪尚小,想了想,换了个问法:“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古怪的地方?比如说了什么话、有什么平日没有的吩咐?”

宁儿脑中一片空白,木然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忽而点头:“有……”

她开口才觉自己竟莫名哑了嗓子,咳了声,才续道:“娘子今日……今日好似性子突然好了许多,晨起梳妆花了许多工夫,还、还专门让奴婢去为她寻一身齐胸裙。奴婢原想开柜子找,可她说那是夏装,多半收在了库里。奴婢担心她冻着,劝了两句,她说、她说那是她初见陛下时穿的……”

王敬忠无声地吸了口气。

他自幼进宫,在宫中的时间长了,见多识广。

依照大魏一朝的宫规,嫔妃自戕是重罪,可宫中的日子这般辛苦,活不下去的人总是有的,他便也听说过几桩这样的旧事。

诚然,那都是先帝的妃嫔,缘故也各不相同,但自尽的嫔妃大多会给自己留一份体面。如先前的陶氏那般临死还歇斯底里地想要拖人下水的,反倒是个奇景。

所以这些自尽的嫔妃大多会精心梳妆一番,再换上一身不同寻常的衣裳——有些是手里最隆重的那身衣服,有的是象征身份的朝服,还有的想存些念想,就会如锦宝林这般换上与天子初见时的衣裳。

王敬忠心下一叹,转身又扫了眼,见皇帝还正忙于安抚倩婉仪,便躬身折回去,拱手道:“陛下,此地不祥,婉仪娘子也吓坏了,还是莫要久留的好。这边的事,交给下奴打理吧。”

皇帝嗯了一声,便揽着徐思婉离开。她似是哭得有些脱了力,每一步都挪得艰难,走出院门时又不自觉地回首望了眼院中,他下意识地伸手又捂她的眼睛,却不知她并非看向锦宝林的卧房。

她只是看了眼院角处通往后院的那道小门,门下阴影中,月夕会意地颔首,无声地退回后院。

皇帝将徐思婉送回拈玫阁,原有意多陪一陪她,但锦宝林自缢的消息犹如炸雷般在宫中传开,不仅惊动了皇后,连太后太妃们也有心过问。他便不得不暂且离开,去向太后回话。

他走后又等了一会儿,花晨与月夕才回来。彼时徐思婉已全然平静下来,她坐在茶榻上神色清冷地拂去脸上残存的泪痕,问她们:“怎的这么久?”

花晨道:“这么大的事,来往宫人都是要被盘问一番的。不过娘子放心,当时娘子不在,奴婢们在后院与锦宝林身边的宫人闲话家常也没什么不妥,御前宫人们问了几句,就客客气气地让我们回来了。”

“嗯。”徐思婉颔了颔首,又说,“那些个宫人都嘱咐好了?”

“都嘱咐好了,娘子放心。”花晨低垂眼帘。

而后整整大半日的光景,阖宫上下都盯着妙思宫那边的动静。这大约是锦宝林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关注了,她位份太低,便是有孕之时也不足以让每个人都拿她当回事,这样一死,倒引得人人震惊。

但与旁观者这般热切的看热闹截然相反的,是宫正司、乃至御前宫人们都并不大上心。这倒也怪不得他们玩忽职守,只是徐思婉铺垫得太全,横看竖看都是自尽。哪怕传仵作细查死因,仵作也只得说她确是因那条白绫锁颈以致窒息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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