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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天不从人愿。

已将杨瓒当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声,三步变作两步,进-入暖阁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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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息过后,暖阁里终于安静下来。青着额角的张永迎出,道:“杨侍读,陛下宣。”

杨瓒颔首,迈步走进暖阁。

半米不到,忽然停下。

恍如台风过境,景象委实太过惨-烈。满目尽是碎瓷断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臣杨瓒,拜见陛下。”

寻到瓷片少的地方,杨瓒勉强近前,跪地行礼。

“杨先生无需多礼。”

朱厚照坐在御案前,双腿支起,双手交攥,肘部搭在膝盖,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怒气未消。

张永和谷大用几人不敢出声,小心捡拾地上碎片,尽量清理干净,不留一星半点,以免划伤朱厚照。

清理得差不多,杨瓒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着天子席地而坐。

“陛下唤臣来,可为演武之事?”

“恩。”

朱厚照点头,声音中仍带着火气。

“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时,兵多将广,人才辈出,京卫边军互为应援,横扫北疆-南域,冲坚毁锐,所行披靡,何等精锐!”

杨瓒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说话。

“每观太宗皇帝阵图,朕都觉激动万分。遥想当年,大军行处,旗鼓相望;大纛一起,鸟惊鱼散。何等声势!”

握紧拳头,朱厚照声音渐沉。

“演武之前,朕不是没想过,今日京军,必不如永乐年间。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般不堪……”

接下来的话,朱厚照没有出口。

抿了抿嘴唇,杨瓒完全可以想象,满怀希望的少年天子,看到演武场中的庆幸,无异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愤怒不假,更多的怕是失望。

愤怒可以安抚,失望该当如何?

兵为邦捍,国威出于此,君威借于此,民望仰于此。

当今大明,北有强邻,三天两头叩边打谷草;沿海有倭寇,同奸人里外勾结,每上岸,必要抢-劫-杀-人,祸害百姓;西南盗匪屡剿不绝,更有土官趁机作乱,官军疲于应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隐患。

思及种种,朱厚照的愤怒不难理解。换成他人,一样会怒火冲天。

京卫疏于操练,将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瞒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拨至军器局的银两不在少数,到头来却是用“木器”搪塞。

钱都到哪里去了?

无需深想,也能猜到几分。

弘治年间,“裁汰京卫老弱”便著为令。

时至今日,该裁的未裁,该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龙骧四卫及武勇武显等营,被兵部言官盯死,几番缩减,愈发显得“精锐”。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条陈,言腾骧四卫之内,军勇冒粮者多,蠹耗国用,宜除其名,发还原籍。节用之饷可充京卫。

不料想,话音未落,就被当面扇回巴掌。

“腾骧四卫乃祖宗设立,宿卫宫城,防奸御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几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们的意。可他们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气之盛,轻易不会消去。

如果有人趁机挑拨,天子和朝臣必将生出更大的嫌隙,对兵部的不满,更是会越积越深。想要弥补,恐是万难。

杨瓒不由得庆幸,一顿金尺将刘瑾抽老实,至少是表面老实了。否则,劝说天子之余,还要防备这位,实在是耗费心力。

杀掉以绝后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顿,是先皇给他的权利,朱厚照不会多想。开口就要杀,却是实实在在超出“职-权”,甚至是冒犯“龙颜”。

朱厚照是天子,性格再直爽也是天子。

冒犯龙威之事,傻子也不会做。

杨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朱厚照喷火,一边想着“善后”问题。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断玉也多被收走,不复之前杂乱。

“杨先生,朕觉得累。”

发完火,失望和疲惫袭上心头,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变得沉闷。

“朕想做个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总像被捆住手脚,迈出一步,就会被拉回两步,再前进不得。”

“陛下,”杨瓒轻声道,“万事开头难。”

“万事开头难?”

五个字,在殿中静静回响。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杨先生曾对朕说过,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却是半点效果也无。”

“陛下……”杨瓒预感到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朕不想忍了!”朱厚照猛的握拳,咬牙道,“朕是天子,为何不能畅快行事!”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思过了,没用。”朱厚照果断道,“朕讲道理,兵部照样不办事。朕还憋屈自己做什么!”

杨瓒傻眼,彻底傻眼。

“陛下,兵政之事非一夕造成。训练无法,也需时日改正。”杨瓒道,“兵部刘尚书,为人耿直忠厚,刚毅果决,乃先皇托付重臣,陛下万不可轻动!”

“杨先生以为朕要做什么,罢了刘尚书?”

看着杨瓒,朱厚照的表情很是奇怪。

“朕何时这么说了?”

杨瓒:“……”

口口声声说不讲理,他还能怎么想?

“朕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糊涂。”

见杨瓒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

“能让杨先生吃惊,可不容易。”

“陛下,臣……”

朱厚照站起身,绕回御案后,看到光秃秃的桌面,当即皱眉。

“谷伴伴。”

“奴婢在。”

“取黄绢,伺候笔墨。”

“是。”

片刻后,黄绢铺开,谷大用研墨,张永呈上御笔。

待墨汁渐浓,朱厚照执笔蘸墨,悬腕于绢上,继而重重落笔。

“昔祖宗之时,精甲锐军,强兵猛将,所向克捷。今兵政渐弛,边军犹谙战,京军则疏于训练,实不堪用。”

写完这句,朱厚照皱了皱眉,本想再添几句狠话,到底没有落笔。

“今观-操-演,六十八卫精锐齐出,声势赫赫,似天兵神将。实则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

“兵为邦固,将显国威,岂可糜饷废银,废弛至此!”

“今敕内阁六部,差官清查京卫,指挥千户之下,凡不堪用者,贪墨军饷者,蒙祖荫而无能着,以兵为役夫者,皆革!”

“清查京卫名册,老弱不堪者裁汰,发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操练,以备再选。壮者具名奏上,编为团营,依太宗皇帝练兵之法,训练收操,不得虚应其事!”

“拔-选-有能知兵者,充营官。”

“敕满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实以闻。紧上推举,不可延迟。”

几百字,洋洋洒洒写完,朱厚照停笔,从头至尾看过,总觉得落下什么。

“杨先生观之如何?”

考虑片刻,杨瓒实话实说。

“陛下英明,臣观此令甚好。只微末处尚可增添。”

“何处可添?”

杨瓒上前,将心中所想道出。

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听到后来,直接将案上黄绢丢开,重新起笔。

待圣旨写完,盖上宝印,杨瓒以为没自己的事,可以行礼走人。

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块豆糕,两口下肚,道:“既是杨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卫武学,杨先生便与朕同行。”

杨瓒:“……”

“说起来,先时杨先生便同朕提过武学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块豆糕,道,“京卫武学多由国子监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择贤才,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瓒咽了口口水,危机感顿现。

“陛下,臣推举翰林院侍讲谢丕,修撰顾晣臣。”

“谢侍讲,顾修撰?”

考虑片刻,朱厚照点点头,“也好。”

于是乎,天子大笔一挥,升翰林院修撰顾晣臣国子监司业,掌京卫武学。迁翰林院侍讲谢丕至兵部,任武库司郎中,同掌军籍武学。

宝印盖下,朱厚照满意了,杨瓒也长出一口气。

历史上,这二位官途如何,杨瓒并不知晓。

当下却是因杨某人扇动翅膀,先读兵书,后掌武学,齐刷刷走上未知之路。

于此,杨瓒也只能仰头望天。

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请他人一并入坑。

故而,谢兄,顾兄,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