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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邹从朱红的二道门内走进来, 几步上得台阶, 双手伏地叩安:“儿臣请奏父皇。”

他的语气平淡而谦恭,并无少年沉冤得雪的感慨或怨言。当年不争辨,也只是因为对这座皇城牢笼的心灰意冷,倘若不是陆梨没死, 又进宫来成全了他,他根本懒于再应对这宫闱朝堂的世态人情。

那颀俊的身躯立在台基下,着一袭赭色玄鸟飞鹿团领袍,出去一年回来却是变化良多。依旧是那一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轮廓,可眉眼之间的神情却变得愈为沉着了。

到底已是个快二十岁的男儿。

看在楚昂的眼里, 不免生出几许年华的空怅, 他这么多年所珍视的、执意要维持的某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看了一眼身侧体贴的小九, 目中这才微暖,问:“案子进行的如何了,我儿准备怎么处置?”

今次案子牵涉人员太多,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倘若按既定的规矩法办,恐怕将要洗掉一批人。届时不免又引发蜚语, 道东宫废太子一上台, 立时便又血流成河。楚邹不会给他们落这样的口舌,况且如果真的全部换血,对江南织造本身也是一种损伤,更不容易收买人心。为君为上者, 既要施予下臣以大恩,又要使其瑟瑟惶恐。惶而感恩,是为服帖矣。

楚邹便答道:“以狼犬与羊做比,家主收服狼犬放羊,狼犬无有不吃羊的冲动,这欲-望乃是出自天性,断难根绝。儿臣认为,与其撤换一批新官,倒不如叫这群人‘以贪买命,提头当差’。除却重犯法办,其余层层下去,依据贪污数额折算成银倆,或出钱买命,或按律就办,归各人选择。买命者可留人头,俸禄照发,以五年为一季考察,五年内若本人或治下再行贪污偷税,则立时连坐问斩,以儆效尤;若此后清廉为政,则再三年为次季,再之后便宽恕其过。此外,东宫再设督检衙门,逢月逢季监督查账,账目直达圣恭,以此杜绝官员结党私营,亦可为国库平复收支也!”

他站在下头,表情淡漠而坚定,出口的话却是叫皇帝震惊的。想起四岁那年,牵着一只丑风筝站在膝前,问我儿将来想做什么,说只想当个权倾朝野的亲王,再问他为何,自己也答不出所以然。

楚昂当年没有立固本守成的老大,便是看中了这个幼子骨子里敛藏的锋芒。如今锋芒毕露,严政可屈可伸,不破不立,到底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楚昂就说:“就依老四你所言吧。”

“以贪买命,提头当差”,吃多少的你给老子吐回来,吐回来提着头让你继续当差,当得好的饶你过错不究,当不好的,你或者你和你家中妻儿老小继续得死。

啧,今古未闻。消息一传出去,朝堂上下无有不骇然,这皇四子当真命犯正煞,说穿了这可是违逆之道,谁人敢想出这么个绝招。

但亦是叫某些官员感恩戴德的——废太子总算没白圈禁四年呐,晓得把人命当回事儿了。死了两条腿一蹬,贪多少钱也带不走;提个人头本本分分当差八年,说不准命就恕回来了,没有人舍得去死。一时间案子便轰轰烈烈铺展开来。

楚邹调用宋岩旗下禁卫军,于十月二十日将李得贵、刘远、曹奎胜等要犯抄家下监,其余涉案官员纷纷清查账目,马不停蹄。十月二十三那天,李得贵行刑后在狱中突然咬舌自尽,十月二十九刘远、江南提督织造等官员在午门前问斩,侩子手一排长刀劈下去,黑红的喉血在雪地上飞溅,楚邹高坐在看台监场,眉眼不眨。

虽然未能直接把戚世忠扯下马,但亦斩断了他的得力臂膀,东宫设立督检衙门,自此楚邹便在织造一条线上安插了自己的人马,连带着一杆“提头当差”的官员都不敢再对他敷衍。

什么叫做深藏不露?谁曾想到一个谦卑恭顺、每天杵在皇帝御前扶轿的废太子,早在暗地里就酝酿了这么一出。今次算是被他狠坑了一把。

天钦十五年的十一月,一连下了多日的厚雪。初六那天放了晴,紫禁城上空万里无云,清风拂面,三日后便是东宫皇太子的册封大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今皇四子邹痛改前非、昼夜警惕,已敛乖戾旧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悯其勤勉刻苦,是以复立为皇太子,正位于东宫,以承太-祖列-宗创下之基业,抚四海万民之心。钦——此——”

被落雪洗涤得纤尘不染的汉白玉台阶上,文武官员各着红蓝礼服、手持笏板层层往下。随堂太监洪亮而悠长的诵读在奉天殿前荡远,巳正吉时一到,四面角楼上的钟鼓便“咚咚”敲响,楚邹身着玄衣纁裳,发戴五色玉珠九旒冕,亲自从皇帝的手中接过宝册。

风吹着他的袍服翩翩飞扬,他的目中睥睨苍生,仰首俯瞰。小九楚鄎看着他英俊的侧影,心里便有些五味杂陈。今次回宫的四哥,对自己依旧是关怀体恤,可仔细想想,似乎却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从前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怜恤与关怀,现时却像微妙地隔了一层膜,是客气,但亦有些他说不出来的疏离。可看着楚邹这般威风的英姿,他却又觉得他的四哥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他便默默地舒了口气……但愿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

“呜哇~~呜哇~~”抚辰院里,李嬷嬷抖着哭泣的小天佑。

快七个月了,已经学会了自己坐,会把想要的东西拉向自己,手趴在床榻上,会蠕着胖腿儿试图爬。也不晓得是不是羊奶喝不对劲,这几天脸上和小嘴里都长了红粒子,进不了热食儿,只能喝米汤。可怜见的,小手儿蹭蹭脸又蹭蹭鼻子,痒得停不住、还饿,哭着直往前院扑,想出去找陆梨哩。

“哦哦哦,乖唵,宝宝乖~”小豆丁儿长大了也不好哄,李嬷嬷心疼地兜在怀里抖着。到底也是个五十有几的妇人了,为着照顾这个孩子,没白天没晚上的,看着也清减了不少。

那温柔的手掌抚着小天佑的脑袋,他饿得趴在她的肩头上舔衣裳,舔了两下不能吃,又“咿呀呀”地抬起头,牙齿沾着口水滴子哭。

李嬷嬷只得指着远处的天空说:“瞧,听听,小柚子的爹爹今儿当上皇太子了。当上太子爷威风,将来抱小柚子上金銮宝殿。”

他也不晓得爹爹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嬷嬷和娘亲都拿“爹爹”哄自己,娘亲说起爹爹时,脸上的表情总是很温柔很明亮。他便仰起粉嫩的小脸蛋,支着耳朵认真听。

“咚、咚咚——”

“跪——”

“起——”

从遥远的前方飘来雄浑的钟鼓与人声,那样的宏伟浩瀚,像有多么了不得似的。他便对那声音起了天然的肃穆,一时间听得甚专注。眼睛里亮幽幽的,忽而指着外头咿呀道:“哒、哒。”

不哭了就好,李嬷嬷怜爱地拍他小屁股:“是,是小天佑的爹爹,今儿册封皇储了。”

“嘁嘁~”前院幽静,楚恪牵着楚邹的黄毛狗云烟蹲在院门口拉-屎,两眼睛便滴溜溜地透过门缝往里瞧。看着小天佑粉嫩的脸蛋,玲珑的嘴巴,乌泱的眼睛,脑袋上还扎着两根头发,怎么看哪里都像小四叔和怒泥。他就看得满目新奇,忽而捂嘴巴嘁嘁一笑:“他扎小揪揪,爱哭鼻子哩。”见狗拉完屎,又悄悄地牵着玩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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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一群老宫妃又在掐,芜花殿后头的腊梅树下,陆梨正和灵妃坐在石墩上躲清静。灵妃念叨不停:“他封太子了,你也不出去看看。”

听大师哥递话说,小天佑这两天起疹子了,哭得不行。陆梨心里急得就跟揪着似的,手上绣着猴子抱西瓜的幼儿图样,只淡淡应她:“封就封吧,又不是没看过。”

切,灵妃撇嘴:“这回可不一样,这一回封了太子,回头可就要娶太子妃了。男人不长情,我可是过来人。”说陆梨:要是把你肚子里落下的小傻瓜抱来给我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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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瞧瞧,我可引你一道门出去。

她自个儿都是关在冷宫里快百八十年的人了,外头几代的风声却都没能把她瞒过。不知是真疯没疯,一会儿是金库,一会儿又是门的,真有门她自己怎么不出去。

陆梨也不晓得几时被她看穿了,但记着她先前总时不时地帮自己挡护,没人的时候她问起小柚子来,便也同她形容两句。

当下便答说:“可不傻,长得机灵着呐,就怕抱来了太讨喜,被你老妖怪两爪子扑过去吃了。”

灵妃就听得嘿嘿笑,晶亮的老眼里镀上一抹憧憬与温柔。皇帝不急太监急,自顾自走去墙角的一棵老树后,去找她所谓的“门”。这四周死人多阴气重,平素少有谁肯来,她四下里瞅瞅没人,扒拉扒拉没一会,那墙角的破枯藤下便现出来几块松动的红砖。

灵妃说,当年她不甘啊,那么那么地爱着二十岁的宣宗,每天都想出去和他再续前缘,指望着一天松一块砖头,结果到后来却无力出去看他了。他死的那天她也没去,怕见了就没力气活着了。

她总重复着自己的那些故事,说多了陆梨倒有些相信起来。便穿上小翠出宫前给自己留的那套太监袍,勾着腰静悄悄出去了。

两面三丈高的宫墙夹着一道幽长的巷,冬风贯穿在巷子里也像尤为犀利,把她的太监帽耳朵呼呼地吹开在两旁。一路从北跑到南头,他的册封典礼却已经结束了。打履顺门外乍然一抬头,便见他一道玄衣纁裳迎面携风而来。得有多久没有再这样近距离呢?一年零一个月加十七天。

将满二十的他,不再是她十四岁进宫那年的彷徨与阴霾,宽肩窄腰,身量又比从前轩昂。许是因连日的通宵为政,那英俊的脸庞清减了不少,浓眉凤目,高鼻薄唇,已经敛不住帝王的气度了。

陆梨的脚步蓦地便是一停,远远瞧着楚邹的斜襟玄衣,有龙在肩,里衬素纱中单,领织黻纹十一,不再是普通皇子的青蓝色,她不禁抿嘴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忽而想起那四月的大半夜里,攥着床单为他生下小柚子的痛,脐带缠住了小脚丫,半天下不来,还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若不是李嬷嬷耐性又周全,真不知道会怎样。她便又扬了扬下巴,扭过头不理。

清风拂着那一顶太监帽耳朵,看见她的唇红动人,一身墨绿曳撒衬在她的肩儿脊后,好如一幅别样绮丽的宫廷画卷。一别一年余,愈见倾城绝美了。楚邹盯着陆梨看了看,目中微微一暖,继而便转身踅进了锡庆门。

给不了她该有的爱情,便偿还她心中的执念吧。问身旁的小榛子:“方才说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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