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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玦盯着她手里的蛊虫,忽然间如坠冰窟。

一个强烈的念头钻入脑海。

刹那间,血液被冻结。冷冽的寒风刮开皮肉,钻入鼻腔,让他浑身如撕裂般,割成碎片。

大宗祝声音缥缈:“万蛊之王,解百病,维生机。”她轻柔地道,“也能保逝者□□不腐,状若安眠。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送给你。”

然后我会看着你在无间劫难中,与不腐不朽的尸首日夜相守,自食其果。

秦玦看着包裹着血肉的蛊虫,行尸走肉般接过,策马飞驰。

四周如此安静,唯有猎猎风声。

远处的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好一副山河大好的光景。可日光明明照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却好似从天穹兜头洒下,像一盆滚烫的热油,烫得他皮开肉绽。

秦玦抬手摸了摸自己一切都好的皮肉,才发现原来是错觉。

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是不停地策马狂奔。

马匹倒下,便换一匹。

长长的道路,似永远看不到尽头。

沉压的乌云爆发,暴风雪席卷而下,天倾地塌,世间变得空寂混沌。雪风翻腾、呼啸,织起浓稠的网,不让人穿越。

秦玦记不清赶了多长的时间,也记不清跑了多长的路,到最后,甚至都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狂奔了。

天地寂静,他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迹。

直到有人道:“……好似今早有送葬的,一路洒纸钱去了城外……”

他只听到这一句,调转马头,冲出城门。

巍巍孤山,皑皑白雪。

荒凉死寂,寸草不生,策马而上,时刻都会踩到空雪而翻滚坠落。

他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拽着缰绳,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大雪纷飞,天地冷清,纸钱刚一抛出,便被雪风卷走,消失殆尽。寒意彻骨,夹着冰雪吸进肺腑,压得人浑身僵硬,难以呼吸。

刁玉跪在坟前,双手冻得发红,无法动弹。

泪水化作碎冰,垂在睫毛上,结成一片白霜。

她跪在孤坟前,安静地送她最后一程。

穆君桐在信中说,她喜欢清净,不要给她立碑,简单埋了就是了。

可是刁玉有私心,怕自己想她了却连坟冢都找不到,还是违背了穆君桐的遗愿,偷偷地给她做了一个木碑。很小,不高,上面一个字也没有,这样穆君桐大抵不会怪罪自己。

寒风呼啸,吹得她视野模糊。

忽然,一阵尖锐的马鸣声混杂在风雪声中传入她的耳里。

几个呼吸间就逼近,刁玉诧异回头,就见苍茫风雪中,有一个浑身覆雪的人策马本来。

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雪,只能看清大概人形。

他从马上狼狈地翻下来,还没走几步,就几欲跌倒,像丧家之犬般,跌跌跄跄地跑了过来。

刁玉浑身紧绷,警惕地看向这个人。

等他脸上的雪抖落消融后,她才认出了这个人。

……好像见过,是穆君桐的亲人?

这个人好像跑了很远很远的路,很累很累,刚刚走到坟头边,就已支撑不住猛地跪了下来。

他用力地撑着身体,刁玉低头一看,发现他手里溢出来的血瞬间将雪地染红一片。

他声音嘶哑:“为什么……为什么……”

刁玉看向无字木碑,以为他问的是这个,便解释道:“她写了封信给我,信中交代我不要立碑,可我觉得不立碑的话……死了,就没痕迹了。”

可是,现在又有什么痕迹呢?

一座孤坟,一块木碑,连碑上都不知提什么字。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她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来,又轻轻巧巧地走,像一场抓不住的梦,随风消散,只是经过红尘,不曾停留。

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在好转,他很快就能掌权,为她寻遍世上良医;明明他已经查到了很多隐居世外门派的线索,说不定就要找到她背后师门;明明她告诉自己,她不会离开的,她要捏着他的命脉,她要严守着他。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哪有什么师门,她从天而降,自然也会魂归天地。她从来不属于这里。

秦玦沉默太久,刁玉心有不安,犹豫着,将那封信掏出来:“真的是她信里吩咐的——”

话没说完,他就猛地抬头看向那封长长的信。

他的目光阴凄,万千苦楚如毒虫瞬间爬上她的指尖,让她忍不住害怕地缩回。

却听他忽然笑了,笑声粗哑,骇异如幽咽。

“她给你留了这么长的信,却只留给我一句谎话。”

刁玉只觉得他浑身笼罩着沉郁的死气,可怖至极,但他一身雪霜,脸颊被风雪割裂,血痕凛冽,瞧着又有些凄凉。

她口中一片苦涩,艰难地道:“节哀。”

秦玦低着头,不说话。

他有什么好节哀的?

正如他以往所言,人死了,就死了,免了受苦。

一人的痕迹在这世间被抹去,无足轻重,山河无恙,日月星河仍流转不休。

春来冬去,万物依旧。

可是他眼见着霜雪霏霏,眨眼间就快要将木碑掩盖,他忽然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恍惚,茫然失措。

为什么?凭什么?

他不甘心,他恨!

他也不信,不信她真的就这么轻飘飘地逝去了。

大雪抹去所有的痕迹,也抹去了她,从此以后,谁还能证明她曾经与他相伴过?

他如疯魔了般,忽然拔掉木碑,推开皑皑白雪,势要将这坟冢挖开。

刁玉大惊,顾不得害怕,连忙上前拦住他:“你做什么!你凭什么!”

他一言不发,似恶犬,似秃鹫,只顾着挖开这座孤坟。

不知疼痛,无论她怎么撕扯捶打,他都毫无反应。

刁玉无法阻拦,只能尖声唾骂:“你这是想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他停住动作,像是终于听懂了人话,眨眨眼,荒谬地笑了:“不得安宁?”

他忽然忆起了她的话:“我是个没有感情,不知善恶,麻木又畸形的怪物。我凭什么,要给她安宁?”

他不接受。

他不信,他笃定地认为,她一定是设计脱身了,这坟冢里一定是空坟。

所以他又开始双手掘坟,掏出带血的土,掷走沉重的碎石,不顾刁玉的阻拦,挖到双手血肉模糊,无论如何也要将新盖的坟冢挖开。

他喃喃道:“她没死,她不可能死……”他甚至还在笑,露出绚烂明媚的笑,安慰般地对刁玉轻声说,“她肯定没死,你别哭,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刁玉怔怔,忽然停住了动作,不再拦他了。

风雪漫天,他麻木地挖开泥土,不知疼痛。

直到露出了木棺。

他看着木棺,突然生出倒山倾海的惧意,如置身幽暗荒原,孤身行走,慢慢长路,永生永夜走到不到尽头。

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脱掉外裳,包住,才敢碰触木棺。

她一直很爱干净,不能弄脏了。

“咔”地一声,木棺被打开。

他看到了穆君桐。

她安详地躺在里面,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见过太多尸首,早就麻木,可此时却被她浑身萦绕的死气吞噬血肉,让他产生无比清晰的疼痛。

她穿着一身素衣,肤色苍白,与雪色无异,神情柔和。雪花从缝隙钻入,落到她面上,似在亲吻她。

她浑然无知,任由霜雪顽皮。

秦玦的视线落到她的发髻上。

素白一片,唯有发髻点缀着刺眼的金红。

那是他送她的发簪。

刁玉见他一动不动地跪在棺材前,眼见雪花就要喧嚣着涌进去了,只好开口阻拦。

刚刚起唇,却见他猛地合棺,垂着头,闷闷地笑了。

……不对,不是笑,是呛咳,她直觉不对,正要上前,就见秦玦撑在雪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一口接着一口,在苍茫的雪地中,开出刺眼的花。

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终于有了颜色,但很快就会被抹去。

大雪将抹去一切的痕迹,来年新春,绿染大地,又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新模样。

可是再璀璨美丽的春日,也不是去年的春日了。

秦玦茫然地擦掉嘴边的血,他生来就什么也无法感知,所以不惧、不怕、不喜、不悲。

亲母曾在祭祀台哭嚎咒骂,骂自己仁慈的神明为何赐予众生愁苦,年年岁岁,不得解脱。

秦玦不解,愁苦为何物?

如今,他终被点化,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生如苦役,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