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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寂寥,透过破败的草屋,吹动火焰,也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

他的表情木然而疲惫,神魂流走,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笑意,只有专注的认真,像深不见底的墨潭,诱人献祭沉溺。

“是。”他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直直地看向她,眸光清澈,好似将她心里的盘算和不解照得清清楚楚,同样,也照着他自己。

这确实是此时此刻,秦玦最想知道的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做不得假。

“我……”穆君桐怔怔,居然有些磕巴,“我叫穆君桐。”

经历了这么多,算计了这么久,又是血又是风,碰过鬼门关,闯过火海,沉过幽河,这才第一次介绍自己。

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明明穆君桐应该松一口气,可被秦玦感染,她念着自己的名字,居然觉得沉甸甸的。

秦玦看着没有动静的侦测仪,再次笑了起来,一幅很满意的样子。

屋内诡异的凝滞感消失,火焰再次发出嚣张的噼啪响。

他收回目光,将头搁在膝盖上,抱着腿,又恢复了那副气若游丝的僵木兀然。

“穆君桐……”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再无多余的话,闭眼休息。

姓名从来都不是一个没血没肉的代号,人们遗忘、厌倦、离去,只要留有名字,就永远刻有痕迹。否则大巫不会一遍又一遍重复著名字,呼唤不知踪迹离魂,将它们拽回这个世间。

只要知晓一个人的姓名,虚空之间,就会有一道绳索紧紧缠绕住二人手腕。

绳索磨破血肉,露出白骨,只要一方不放手,一方就别想挣脱。

……

今日的真心话交换顺利得超乎穆君桐意料,见秦玦闭眼休憩,她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占领了木板。

当然,秦玦本来也没想睡木板。

毕竟两人地位分明,他很自觉。

等穆君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屋内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只留下淡淡的余温,秦玦还坐在一旁,只是早已穿上了外裳。

她翻身坐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套上外衣,对秦玦道:“走吧,咱们先回去把我的包裹拿回来。”说到这个她就叹气,“也不知道昨夜的大火对商船有没有影响。”

这还是得怪秦玦和那堆古古怪怪的黑袍人。

昨夜事发突然,穆君桐没来得及细想,今日把资料里的信息翻出来细嚼一遍,便能发现些许端倪。擅巫,喜祭祀,口音偏南,无疑是和秦玦母亲那边的族人有关。

秦玦的母亲是郢国女公子,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巫女。

其中细节穆君桐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探究了,毕竟这似乎和她的任务也没有多大关系,她只要守好秦玦就好。

二人顺着岸边逆流而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码头。

岸上人来人往,还有兵丁驻守,穆君桐一眼就看见被熏黑了半边的商船。她的祈求落空,商船无法按时出发。

所幸她的包裹都在,没有任何损失,只是交给船主事的金饼是怎么也要不回来了。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金饼的缘故,主事给穆君桐透了两句底,让她往下一个小码头去,那里有可以偷偷搭载的货船。当然,前提是钱不能少。

穆君桐无奈,只能领着病恹恹的秦玦往下一个码头去。

趁着看热闹的人多,她打听到了可以乘骡车的地方,好歹不用步行过去。

等到了目的地,已是傍晚,停泊的货船不多,穆君桐过去悄悄打听了一下,商议好价钱,总算在接近夜黑的时候成功登上了货船。

这个货船比上一个商船要小很多,船舱隔出来的房间低矮,竟都塞满了人,穆君桐还见到了方含章这个老熟人。

对方见到她很是惊喜,连忙快步上前打招呼。

只是这船舱低矮,他不得不弯着腰,有些狼狈:“昨夜失火时我去寻你并未寻见,本以为就此分开,连句道别也没机会说,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

他说完,不待穆君桐回答,眼神忽然落到站在穆君桐身旁的秦玦身上,笑容就不自然了起来。

他尴尬地收起笑,很有礼貌地同秦玦打招呼:“昨日本想叫你下船,但……”留意到秦玦的面色,他的话头突然截断,转为惊讶,“你的面色怎么如此差?按理说日日服药,应当有所好转,莫不是昨夜伤到了?”

他倒是一语中的。

可惜面前的两个人都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准确的说,有一个人是不想。

秦玦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穆君桐顿时找到了由头,赶紧岔开话题:“真是无礼!实在是抱歉,看我怎么教训他!”

说完,也不等方含章反应,转头跟着钻进了秦玦的房间。

“欸——”方含章还想要说什么,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把多的话都塞进肚子里。

穆君桐关上门,听到方含章远去的脚步声,松了口气。

然后她意识到这个趴在门上偷听的模样有点怂,只能对身后的秦玦道:“他真是敏锐。”

身后无人回应。

穆君桐不免有些尴尬,只能掏出药片,摸黑递给秦玦:“不多了,珍惜着吃。你好好养伤。”昨夜泄愤的时候没多想,又把他伤势加重了,估计秦玦正在原地去世的边缘试探着,穆君桐可不想他突然毙命导致时空出了大差错,那她可是罪人了。

这话不是骗他的,她出任务本来就不会带太多药,毕竟没想到会在一个时空滞留。

秦玦接过,应了一声。

多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穆君桐拉开门,轻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里也只有木板搭的床,但怎么也比烂木板强。

穆君桐脱了外裳躺下,昨夜在水里游那么久,今夜才感知到酸痛。贴身的战斗服穿了好几天,实在是憋闷。

明明身体疲惫至极,可怎么都睡不着,穆君桐在硬邦邦的木板上翻来翻去,纠结半晌,犹豫着要不要把战斗服脱掉,换成包裹里装着的舒服轻松的里衣。

还要在船上折腾好些时日,总得休息好才行。

她翻身的动作太频繁,惹得隔壁的人咚咚锤了好几下木板,穆君桐便不敢再动作了。

昨日秦玦承认会安分跟着自己,相当于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暂时熄火了,穆君桐心头松快,便犹豫着,决定奖励自己一个好觉。

于是她轻手轻脚起床,脱掉战斗服,换上宽松的衣裳,舒服不少。

她每次只会穿一两个小时就回到局里,战斗服都是直接交给后勤人员检修,也不知道能不能手洗,总觉得都快要汗臭了。

穆君桐把包裹塞到木板下,又将武器掏出来摆在床边,将房间里的货物堆到门口堵住门,再将侦测仪打开调满能量,这才安心地睡下。

好久没有穿得这么舒服了,穆君桐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她睡得很安稳。

甚至可以说,太安稳了,以至于这种过于安慰的感觉让睡梦中的她本能地恐慌。

她猝然惊醒,却没能睁开眼。

手腕上的侦测仪轻轻地震动,提醒着她并非在幻梦之中。

她试图挣扎,却不能使出力气。

耳旁传来模糊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不对,不是交谈,是吼叫声。

穆君桐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暂时麻木的五感恢复一些,耳旁笼罩着的厚膜被刺破,风声、喊声、尖叫声,如潮水般尽数灌入了她的耳内。

鼻腔里也钻进一丝铁锈味。

出事了!

心有灵犀般,佩戴在手腕上的侦测仪迟迟没有捕捉到她的动作,干脆激出了电流,让浑身麻木的穆君桐终于产生了痛感。

她咬牙,借着这股痛感,摸到了放在手边的□□。

凭着模模糊糊的听觉,她能感觉到有人硬生生地破门而入,撞飞了货物,间或夹杂着骂声。

侦测仪的电流加大,她拼命抵抗着麻木之感,朝着门□□出一针。

成功与否,她无法感知到。

但很快,她就知道成功了,因为她的动作激怒了来人。

她如一块破布般,被人拽着脚腕,从木板上狠狠带了下来,砸到地面,鼻梁撞得生疼,知觉敏感度瞬间提升。

这正合她意。不顾脑内的嗡嗡声和剧痛,穆君桐握住同她一起被带下来的匕首,在有人靠近时,凭着战斗本能,对着那个方位挥出一刀。

有人痛骂,声音听不真切:“怎……醒着……”

穆君桐鼻腔好像在流血,她总算可以睁开眼了,只能看见面前几个模糊的身影,重重叠叠,看不分明。

她挣扎着想要动作,被人狠狠地掐住脖子。

窒息感充斥着肺部,带起火烧火燎的痛感,这痛感让她视线也分明了几分。

视野里先是出现一大片红,逐渐变清晰,是一张凶恶的脸,面中斜画一刀,皮开肉绽,正是她的杰作。

她的匕首被人夺走,远远地掷到一旁。

从来都只有穆君桐偷袭别人的份儿,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暗算。

还是被人用草药迷昏,这是她从来没有考虑到的问题。

她应该考虑到的。

疏忽大意、愚笨无知,所以被人害了,她也没什么不甘心的。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她被人抓着头发,砸向地面。

也不知是痛感带来的清醒散去,还是被砸得头昏,穆君桐又开始失去了感知力。

她当然考虑过死亡,每一次出任务,都意味着和死亡擦身而过,所以她从没有畏惧过。

真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一片茫然。

所以她是要死在这里了吗?

任务……任务好像没有完成。

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念头,秦玦的名字冒了出来。

秦玦怎么样了?他这么精明,应当不会同她一样中了迷药吧。

短暂的空隙,没有留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

耳旁又是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人“呸”了一声,对着她恶狠狠地道:“细皮嫩肉的,死了真是便宜了你,先留在这儿,等兄弟们忙完了回来享受。”

她能听见了,可这听见的话却不如不听见。

穆君桐挣扎了两下,却丝毫动弹不得。

去他爹的,凭什么所有的恶人作恶的时候,总要想着欺辱一下女人爽快爽快。

该死的贱男,只要她留有一口气,哪怕只有口舌能动,她也要撕咬下他们一块血肉。

恨意灼烧着她的胸腔,她睁开眼,盯着被扫落在地的小刀,明明只有两步之遥,可此时此刻却无比的遥远,她连伸手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