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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年岁到了,或许是因为磁场之间门的相互影响,氏族里忽然出现了一波离别潮,那些曾在氏族发展史上留下过独特痕迹的雌兽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远行。

南部氏族首先失去的是三角斑鬣狗。

作为三朝元老,而且还是一个大型政治联盟的前任首领,三角联盟的存在感是毋庸置疑的,端看现在有一条完整的强盛的血脉树是出自它手,就可以知道它的离去会对氏族造成什么影响。

其中受到最大影响的就是箭标。

近年来它在跟小落叶的“斗争“当中越发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傲慢,也意识到了养育一个处处和自己对着干的女儿究竟有多困难。在午夜梦回时,它会想起母亲皮毛的温度,想起母亲的言传身教,想起母亲看着它投向女王时的无奈和纵容。

箭标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受母亲的离去。

而它也不是唯一一只陷入这种情境的斑鬣狗。

就在三角斑鬣狗离去后的第三周,已经无数次突破东非草原野生斑鬣狗寿命记录的王太后也在一个雨夜里阖上了双眼。

安澜直到很久之后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上,母亲久违地给她舔了舔毛。因为年老体衰,它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浑浊了,有些毛发明明已经被抚平了,却还要倒过来再舔一遍。

舔着舔着,有三、四只高位后裔从边上跑过,它们像是在追逐彼此的尾巴,没头没脑地到处乱撞,险些就撞到了坐在一旁的圆耳朵。

看到这群亚成年过来,母亲下意识地往侧面避让,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必要后退,于是重新坐下来,稍显吃力地匀了匀呼吸。

母亲总是如此。

旧时低位者身份留下的影子似乎很难被抹去。

即使在安澜成为女王之后,它也活得像个低调的隐形者,满足于有肉、有地方睡、不受打搅的生活,偶然出手教导教导直系后辈,还是怕它们给家里最成器的女儿带来麻烦。

可就是这样的母亲,永远响应着安澜的呼唤:在希波入侵巢区时,它和黑鬃女王一起站出来和对手搏斗;在和狮群的冲突中,它加入了其中一支队伍,并因此身受重伤;在此后数年的王储之争里,最有资格发表见解的它却保持了沉默。

就是这样的母亲,在她身上豪掷了全部的筹码。

那天晚上下着雨,空气很湿冷,巢区里到处都是幼崽细细的哭啼声,安澜从睡梦中惊醒,察觉一侧有些寒凉。她下意识地往边上贴了贴,就和小时候一样,但在那时,和她依偎着进入梦乡的母亲已经走过了梦的奇境,踏入了长眠的国度。

那具曾经哺育过她乳汁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等太阳升起来时,安澜拖着不太灵光的后腿,在小时候住过的巢穴边挖了一个洞穴。

母亲的故去已然是一个不可接受的损失。

就好像嫌她还不够受打击一样,在三角斑鬣狗和母亲接连离开之后,本就浑身旧伤的坏女孩也开始情况恶化,很快就陷入了走动困难的境地。

安澜想着让它过得舒服一点,又怕它不愿意接受其他氏族成员的投喂,便强打精神,像过去给黑鬃女王带饭时那样,亲自给它带血食回来吃。奇怪的是,以往休养过许多次的坏女孩这一次拒绝了投喂,没有领情。

它的骨子里还有那股狠劲。

那是一股燃烧着的烈焰,从出生开始就支撑着坏女孩和所有挡在前方的敌人战斗,推动着它朝着最耀眼的地方奔跑。可是如今,挡在前方的不是敌人,而是它自己的肉体,这把燃烧在灵魂里的火无法向外升腾,吞噬敌人的血,便只能向内消磨,吞噬这具肉体的生命力。

坏女孩太想证明自己了。

在南部氏族的下一次狩猎中,步行困难的它迟迟不肯放弃,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跟上了大部队,每走一步,它就会不受控制地轻轻地哀嚎一声,然后又因为强烈的自尊心而闭紧嘴巴。

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无法对那种痛苦冷静以待。

安澜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以女王的身份要求坏女孩留在巢区里,不指望它能够恢复如初,至少把后来几次狩猎受的伤养好,以免在追逐中耗尽体力,倒在草原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事后想来,这个完全出于爱意和保护欲的举动,或许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安澜把它留在巢区的那一天起,坏女孩就不再站起来尝试奔跑了,事实上,它连走动都几乎不怎么走动,每天只是坐在空地边缘,眼睛眯着,耳朵耷拉着,喘得像在拉风箱。

所有斑鬣狗都能嗅到从它伤口中传来的不详的腐臭味,也都能意识到它的生命已经开始不可避免地朝着死亡的阴影滑落。

被留在巢区休养的坏女孩努力支撑了两周。

两周后的某个清晨,安澜正跟在预备赶往中部猎场的王室小团体身后离开巢区,余光忽然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从侧面追上了大部队。

这天的坏女孩格外坚定,无论几只较为亲近的后辈怎样劝说,它都不肯留在后方等待猎物被杀死,而是竭尽全力地追上了狩猎队。

它仿佛仔细清理过自己的皮毛,那身因为衰老而缓慢褪色的毛发在晨曦底下显得格外顺服,连带着它自己的精气神看着都好了不少。

一步,两步,三步。

坏女孩试探地小跑了两步,然后撒腿奔跑起来。

这天晚些时候,它在狂奔的水牛群里贡献出了自己一生当中最完美的演出,那几乎是毫无保留的,是炫技的,是不可复制的,以至于后辈们只能敬畏地旁观,看着那不知道从何处爆发出来的磅礴力量将猎物死死锁在原地,看着那牛犊哀嚎着倒下,看着那红色的鲜血漫天泼洒,浇在坏女孩的头上身上,仿佛是它被母亲娩下时带出来的一层胎衣,是它杀死同胞姐妹时得以被同类也被人类窥见的血色光环,是它发出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宣告——

我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必将这样离去。

在这天氏族成员进食时,坏女孩走了过来。

安澜恍惚间门意识到了什么,就像从前那样,主动让出了靠近猎物腹部的最好的位置。

彼时她还很年轻,一心想的都是往高处攀爬,坏女孩是一棵自由生长着,却因为过于枝繁叶茂而客观上庇护着她的大树;此时她已不再年轻,坏女孩更是垂垂老矣,走过来时脚步沉沉,眼睛里布满了雾霭,只有那不屈服的体态仍然坚韧。

那一天,坏女孩成为了南部氏族的“女王”。

那天之后,迸发出最后火光的蜡烛终于燃尽了。

坏女孩好像完成了一个心愿,很快地衰败了下去,不再要求跟着氏族成员外出狩猎,也不再进食——这回倒不是它拒绝进食,而是恶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它把血食吃进肚子里去了,但安澜总是如期为它带来食物,再不辞辛劳地为它打理那些伤口上爬满了的细小的虫蝇。

四天后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正是氏族开始集中、准备外出狩猎的时候,坏女孩忽然啸叫起来,不仅如此,还差点咬伤了往前去查看情况的帕莫嘉的鼻子和嘴巴。

这位老前辈一生都在贯彻自己的姓名,总是我行我素地、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折腾出一些大场面,才不在意会不会给其他氏族成员“添麻烦”,如果它想要到达什么地方,沿途的所有成员最好都做足准备,因为它从来也不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而是会像不可抵挡、不会消弭、亦不愿停歇的风暴一样,肆意地、狂放地、击垮一切地从那里碾过——

盛大地降临,盛大地告别。

坏女孩最终在超过九十名氏族成员的环绕中死去。

直到它咽下最后一口呼吸,还在斑鬣狗在不断地朝着巢区靠拢。

在短短一个月里,安澜失去了两位“母亲”,它们化为了千风,化为了熹微的晨光,化为了所有斑鬣狗奔跑时脚下踩着的沃土,化为了宇宙之中的万物——只是永远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