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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贵嫔顺着她的意思坐下来,绿夭看她听得进,又徐徐说着:“一个月时间,足够后宫的主子们适应您了,且让怜嫔得宠去,有的是人看不惯呢。”

两日后,秋风忽起。

头顶晴天尚蓝,一派秋高气爽的模样。

再往远处看却滚着一团团灰蒙蒙的云,云雾相融渐近,悄悄攀至琉璃瓦下的檐角。

因太后忌日,宝相寺的主持禅师一路被御驾相迎,请到宫中为太后祈福做法。

苏皎皎身子尚未大好,只痊愈了个六七分。

但因着今日特殊,一大清早她便起了床,坐在桌前又抄了一份佛经。

抄完时墨迹崭新,搁在窗前晾了好一会儿才干透。

苏皎皎温声问:“什么时候了?”

凌霄一边擦着花瓶一边回头说着:“再有一刻钟便要用午膳了,奴婢这就吩咐人去取。”

她视线下挪,看到苏皎皎手中那一份崭新的佛经,又说着:“之前的那些奴婢都放在盒子里装的好好的,奴婢这就去取来放在一处,免得漏下。”

苏皎皎点点头,看向手里那一沓纸张绝对算不上少的佛经,若有所思地出了神。

宝相寺放眼全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寺庙,每年不远千里前去祈福烧香的善男信女数以万计,上至皇室中人、达官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宝相寺都是最好的朝圣之所。其中又以主持禅师最为德高望重,身怀无量功德。想请主持开光、求签、讲经、祈福,都是难上加难,这次主持禅师能入后宫,还得是陛下下令去请,这才能将禅师请来宫中三日。

后宫嫔妃平素困于深宫不得出,哪怕是想如平民百姓一般烧香祈福都极为不易,如今难得有机会面见禅师,她们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宓贤妃失子不久,如今又尚未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想必也会亲自去请禅师,或超度或做法,总之,这一面必定会见。

苏皎皎要做的便是赶在宓贤妃之前去找禅师加盖佛印,再去佛堂烧佛经,祈福。这三个环节不论是哪个环节被宓妃撞见,她都能达成她的目标。

只是禅师时间金贵,想寻禅师达成心愿的人定是不少,若不早些,恐怕禅师就会被主位娘娘们围住,从而无暇抽身了。

思及此,凌霄恰好拿着那一摞墨痕深浅不一的佛经过来,苏皎皎当即立断,说道:“告诉鱼滢今日不必去取午膳了。这佛经我亲自抱着,你去取两把伞来。”

凌霄顿时了悟,将佛经递交到苏皎皎手上,赶紧说着:“今晨起的时候便瞧见关雎宫草丛里的蚂蚁搬家,想来天黑时怕是要下雨,奴婢这就去取伞。”

备好东西后,苏皎皎双手怀抱着厚厚一摞已经整理过的佛经,同凌霄一道走路去佛堂。

如今正午,禅师此时应是还在永寿宫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而后再坐陛下赐下的步辇一路前往佛堂。

宫中主位娘娘的消息都灵通,若不出意外,宓贤妃应是用罢午膳,等禅师到了佛堂后,再坐步辇前行。

她现在便起身步行过去,不仅显得心诚,时间也掐得刚好。

佛堂位处清净,修建在十四桥右侧,傍水而建,远离宫殿和嘈杂,独留一片清净。佛堂地势高,如一座小庙,七十二层白玉阶,心诚者上。

苏皎皎便是准备加盖佛印以后,再三跪九叩上佛堂,十足十的心诚。

入了秋天冷,今日又风大。苏皎皎寒症未愈,走得时候呛了好几口风。

她身上水碧色的披风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却仍抱着佛经不肯撒手,终于在走了约莫着一个多时辰后,看见穿着袈裟,身后跟着四位弟子的主持禅师不疾不徐地走来。

苏皎皎疾步上前,在禅师上玉阶之前开口唤着:“禅师请等等!”

那禅师面容和善,气度沉静,眼中似含着无边智慧,见到苏皎皎时便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说着:“敢问您是?”

凌霄一边肃然回礼一边客气地介绍着:“这是怜嫔主子,禅师大安。”

禅师只看了眼苏皎皎,便收回了目光,问着:“老衲空净,敢问怜嫔小主何事需要老衲相助?”

苏皎皎回礼说着,眉眼恭谨:“我这抄录了数份佛经,想请禅师为我加盖佛经,我再去佛堂烧香祈福,以期能心愿得偿。”

“还请小主将佛经递交与老衲。”空净禅师双手递出,神色平静,待接过佛经后细细瞧了眼,有些惊讶:“竟无一错处,皆是往生咒。”

他神色沉静,将佛经递与身侧人,双手合十:“还望小主莫怪老衲唐突,敢问小主可是失去过子嗣?”

苏皎皎低眉淡笑:“不曾,但宫中宓贤妃娘娘不久前才失去腹中麟儿,娘娘与我有恩,我又……”

说罢,她有些哀伤般不愿再提,唇角的浅笑也淡了下去,轻声说着:“与我有关,因此,我也想尽绵薄之力,祝皇嗣早登极乐,重获新生。”

话毕,空净禅师正要开口,却见前方遥遥来一行人。为首的人姿容明艳,华丽璀璨,端端坐在步辇上,空净禅师见状,便再度双手合十,拜了下去。

苏皎皎也回眸看去,就见宓贤妃坐在步辇上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神色晦暗不明。

步辇落地,宓贤妃在虞灵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嗓音颇为冷淡:“本宫竟不知怜嫔还有这样的一份心思。”

她觑了一眼小和尚双手捧着的那摞佛经,虞灵立刻会意,取来交给宓贤妃翻阅。

宓贤妃低眸缓缓翻了几页,捏着纸张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这纸张上的墨迹有深有浅,纸张亦是有新有旧,一瞧就不是一日之功。孩子没了的这些时日,她不少在宫中诵经为孩子祈福,对这纸张上的往生咒再是熟悉不过。

她本以为,这深宫薄情,她的孩子只有她一人在乎。

不曾想,她心有埋怨的苏皎皎,竟也惦记着她孩儿的往生极乐。

这对于一个才失去孩子不久的母亲来说,最是令人动容。

草草翻了几页,宓贤妃的眼眶微微泛了红。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宓贤妃猛地停了手,掀眸看向苏皎皎,厉声问着:“为什么要做这些?”

苏皎皎低头福身,颤声道:“妾自知当初的事难辞其咎,心中一直难以忘怀。避暑山庄时,陛下罚妾佛堂祈福,妾一日不敢忘怀,便是夜里睡前,都要抄一遍往生咒才能安心。”

说到此处,苏皎皎十分动容,泪水涟涟道:“您对妾有恩,妾心中感念,日夜不敢忘,总想着做些什么能不能帮到您。后来听说禅师入长安,妾便想着多写一些,叫禅师加佛印再去祈福,效果更好些。今日一到中午便等不及要来,生怕以妾的身份见不到禅师……”

她的姿势更加谦卑,哭泣道:“妾不求您原谅,只盼着这往生咒生了效用,能达成娘娘的心愿罢了。”

宓贤妃双眼发红,微微抬了下巴,不愿眼泪当众落下,却仍强撑着仪态,冷嗤道:“你魅惑陛下的时候,可曾想过本宫的孩子!?”

苏皎皎不敢起身,嗓音颤得愈发厉害:“妾身份低微,三年以来,唯娘娘提点才得见天颜。陛下恩宠浩荡,妾身如薄柳,又如何能拒?同为天家嫔御,同为女人,娘娘最能体会宫中女人的不易,那些身不由己,又岂是心想便能做成的。”

宓妃定定看了苏皎皎半晌,说不动容是假的。

自打她失子后,她便明白了许多事。

从前她是少女心性,满心满眼都是陛下,得不到陛下的宠爱便会心生不虞。

可如今经历了人情冷暖,尝过了陛下薄情。

她才知道,后宫女人不过都是这红墙牢笼中的一只鸟,为了陛下的恩宠而争,为了家族荣耀而斗,都是可怜人罢了。

她不喜欢苏皎皎承宠,可就算没了苏皎皎,也会有下一个。

这恩宠不在她身上,也会在别人身上。

与其让那些恨不得同她你死我活的人得到圣眷,倒不如随她去。

哪怕是念在她是除却自己以外,唯一一个还记得她曾经腹中孩儿的人的份上,她可以既往不咎。

宓贤妃深呼吸了一口气,僵硬地将视线挪开,语气仍然高傲:“起来吧,算你有心了。”

苏皎皎柔柔称是,这才撑着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身子起了身。

起身的一瞬间,她身子微晃,差点跌在地上,还是凌霄扶得及时才能不跌倒。

宓贤妃淡淡睨她一眼:“你身子还不曾好全,如今刮着风便巴巴地跑出来,若是再病倒,可还怎么侍奉御驾。”

这话一出,苏皎皎便知道宓贤妃已经被自己感动到,当即就很感念地福了福身,说着:“禅师时间宝贵,妾不敢耽搁。”

宓贤妃没有再说话,只先一步上了台阶,淡淡道:“虞灵,回宫后将库房里的野灵芝赏给苏氏,再叫林太医来给她把脉。”

虞灵低声说着:“是,怜嫔小主心诚又心思纯善,娘娘可堪大用。”

台阶下,苏皎皎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她仍温声说着:“外头冷,还请空净禅师先去为佛经加盖佛印吧,我三跪九叩上佛堂,还得花些时间。若因我而使您身子受损,便是我的罪过了。”

空净禅师合十躬身:“小主心诚,便是无需三跪九叩,佛祖也定能体会到,老衲瞧您身子不适,莫要勉强。”

说罢,他便领着一众弟子上了玉阶,台下只剩苏皎皎和凌霄两人,仰头看向佛堂,眸光坚毅。

她苏皎皎想做到的事,不论何等艰难,她从来都不会退缩。

这后宫之路本就如履薄冰,她不对自己狠,自有旁人对她狠。

若不能事事走到人前,又怎能踏得上青云路。

忽而,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人声。

她回眸一看,正见到一个绛紫色宫裙的女人坐在步辇上,往佛堂的方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