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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光硕听得头大,本就慌张的心绪愈加不安。

这要是从前,他早就杀进去给那俩小畜生一人一个嘴巴了,可这时候那别驾在屋里呆着,妻兄随时可能杀过来,又哪里敢对这两个孩子动手?

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啊!

胡光硕原地僵站片刻,终于回过神来,硬着头皮进屋,就见何氏搂着一双儿女几乎哭成泪人,身边跟她从何家一道嫁入胡家的仆婢们也是垂泪,别驾在旁边陪着,不时的宽慰几句。

胡光硕有心告饶,叫妻子到时候在妻兄面前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奈何别驾还在此处,儿女仆婢都守在跟前,那些个求情的话实在没脸说出口,只讪讪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故作温柔的帮妻子擦眼泪。

“这儿还有客人呢,又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看你哭的脸都花了。”

他柔声道:“大哥尚在人世,又建功立业,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反倒掉起眼泪来了。”

何氏抬起眼来,用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看着面前满脸柔情、眉宇间藏着几分讨好与谄媚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有多久没这么耐心而温和的跟自己说过话了?

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从当初的无话不说变成了相敬如冰。

不,相敬如冰前边好歹还有个相敬二字,可她又有什么?

丈夫移情别恋,府里边纳了好几房妾侍,更别说通房丫头和那些个家伎了,夫妻感情却是一日比一日淡薄。

深夜夫妻共处的时候,她委婉说起自己遭遇的委屈,希望丈夫能到婆母和小姑面前周转一二,那时候他又是怎么说的?

“我母亲养育我成人不容易,你是晚辈,又是儿媳妇,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甩脸子给老人家看?”

“我就那一个妹妹,用不了几年就会出嫁,以后就是别家的人了,你这当嫂嫂的心胸就这么狭窄,迫不及待想将她扫地出门?”

话说到这儿,何氏又能如何?

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胡光硕内宠颇多,庶子庶女也不少,何氏一没有娘家依仗,二还有婆母小姑作妖,唯恐一双儿女重演自己和哥哥当年故事,更不敢同胡老太太和胡氏撕破脸,每每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以此换得胡老太太对一双女儿的微薄庇护。

后院有个姓张的姨娘,胡光硕特别喜欢,连带着宠爱张姨娘生的儿子,那孩子好几次跟女儿生过口角,而胡光硕从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女儿身上,又怎能不叫何氏心冷?

丈夫持续多年的冷待与偏心,早就消磨掉了何氏的最后一丝夫妻之情,只是顾虑一双儿女年幼,不得不继续留在胡家与这家子人虚与委蛇,但凡她是只身一人,离了胡家之后,哪怕找根绳子吊死,也比继续留在这儿受这些窝囊气来得强!

上天庇佑,给了她和一双儿女一条活路,哥哥回来了。

不仅是回来了,且还功成名就。

从前百般冷漠的丈夫瞬间变了脸色,既是体贴入微的爱侣,又是宽和和善的慈父,何氏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些改变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理亏,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一双儿女!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

没办法啊,何氏自嘲的想,谁叫你娘家没人呢,谁叫你哥哥一去从军便十几年没有消息呢,谁叫你前无出路、后无退路,只能任由拿捏?

归根结底,胡光硕无非是柿子捡软的捏,知道自己无力反抗,所以就可以不在乎,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欺压自己,漠视他的母亲和妹妹欺辱自己,可是他没想到哥哥没有死,还回来了!

何氏真想大笑三声——果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她眼底闪过一抹讥诮,用帕子擦了眼泪,神色、声音都与从前一样柔顺,起身问道:“老爷怎么又过来了?哥哥没有死,不日便将前来见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您且去前边忙吧。马上就是婚期了,费家姑娘是娘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们胡家的救命恩人,又是娶做平妻,不好委屈了的,管事们不够得力,还得您亲自去前边盯着,看有没有该请的宾客落下了,又或者是准备不周的地方。”

从前提起费氏,胡光硕想的是美人,这时候再提起费氏,想的可就是断魂刀了。

他也知道官宦人家娶平妻这事荒唐,对于正妻是极大的侮辱,但是他的正妻娘家已经落寞,又是继妻掌家,根本不会多管这事儿,至于正妻本人一贯都是忍气吞声,即便是不高兴,顶多也就是关上门回自己院子里掉几滴眼泪,肯定是不敢跟他闹的。

这时候天下动乱,礼崩乐坏,谁还有闲心管什么平妻不平妻的事情,而正妻又无力反对,平白得个美娇娘,对他没有害处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在心里那么盘算的时候有多得意,这时候胡光硕就有多慌张。

何震魁那个人他是知道的,性烈如火,身形魁梧,十八岁就能独自上山打死为祸的老虎,再扛着一路走下来。

胡光硕跟正妻还没成婚的时候便认识何震魁,那时候何震魁请他喝酒,自己干了一杯之后,郑重其色的说自己即将离家,就把妹妹托付给他了,希望他能善待妹妹,不要辜负她,如若不然,眼睛认识妹夫,手里那把刀却不认识。

胡光硕哪里敢得罪那煞星,忙不迭应了,后来又跟他一道往何夫人坟前祭奠,发誓要掏心掏肺的对待妻子。

后来何震魁一走就是十多年,起初还有消息传回,后来就干脆没有动静了,这些年天下征战甚多,死伤者甚众,胡光硕就觉得他肯定是死了,这才敢大着胆子欺负何氏,没成想何震魁忽然间就蹦出来了,还成了掌控天下兵马的大将军?!

从前他身无官职的时候就够可怕了,这时候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岂不就是阎罗在世?!

这时候胡光硕只恨不能倒带重来,退回到自己答应娶费氏为平妻的时刻,又或者是将费氏的事情从所有人的脑海里删除干净,哪里还敢奢想娶美娇娘入府。

听何氏温温柔柔的说了这么一席话,他冷汗都要下来了,顾不得别驾尚在,一个劲儿的作揖道:“从前是我糊涂,委屈夫人了,咱们官宦人家,向来是夫妻相应,哪有搞什么平妻的?不娶了不娶了,我早就吩咐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拆掉了!”

原来这些道理你自己也明白?

何氏心中嘲讽之意愈盛,口中却道:“只是娘也说了,费姑娘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又不求财索利,只希望入府侍奉而已,她是咱们胡家的恩人,这样的小小要求都不肯答应,岂不叫人寒心?”

胡光硕额头冷汗冒的更凶:“娘她是老糊涂了,夫人何必与她计较?费姑娘是帮了娘,但也不能说是救命恩人啊,难道没了她,咱们家那些仆婢都是死的,竟不知道近前去救老太太出来?至于做什么平妻,就更加不可能了,咱们是懂规矩的人家,哪能做这样不体面的事情!”

何氏看着面前丈夫的面庞,看他脸上浮现出的张皇与不安,也听他满口狡辩,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没了说话的心思。

反倒是双胞胎中的男孩儿胡康林看着父亲,撇嘴说了句:“爹,既然你也知道这些道理,为什么还要答应娶那个姓费的女人?”

“就是说啊,”胡皎皎附和哥哥道:“既然是懂规矩的人家,不能不要体面,那为什么祖母和姑姑一意促成这桩婚事,给爹娶什么平妻?”

胡康林补了句:“我看爹这几天来回张罗,挺高兴的,半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

胡光硕:“……”

胡光硕真想回到多年之前,把这两个小畜生给掐死!

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你们姓胡,可不姓何!

他心里恼恨,再见何氏坐在椅上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不禁在心底暗骂一句“得志便猖狂”,只是势不如人,不得不低头服软。

胡光硕指甲掐着手心,狠了狠心,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何氏面前。

“夫人,是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竟做出了这等伤你心的混账事!”

该丢的脸都已经丢了,也不介意再多丢一点,胡光硕抬手一个嘴巴打在自己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是我混账,我不是人,我忘了当年许下的誓言,是我对不住夫人!”

夫妻多年,丈夫几时在自己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过?

更别说自打嘴巴,跪在地上道歉了。

然而何氏冷眼看着,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丝毫心软和被打动之后的感动。

你这一跪算什么?

你挨了一个嘴巴算什么?

我把你搀扶起来,感动的涕泗横流,夫妻重归于好,再无嫌隙……

那我这些年遭受到的委屈算什么?

你娘对我的欺压和折辱算什么,你妹妹几次兴风作浪,抢夺我娘留给我的珍贵遗物又算什么?

更不必说你纵容妾侍不敬主母,还一心偏帮庶子,由着他欺负我的一双儿女!

这些年来,我在胡家流的眼泪太多,承载的心酸和委屈也太多,你这区区一跪,再加上一个嘴巴,根本不足以弥补分毫!

何氏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显分毫。

她恨胡光硕,恨胡老太太和胡氏,恨这些年来欺辱过她们母子三人的所有胡家人,但是却不会急于表露出来。

哥哥毕竟还没有来,真的将胡家人逼急了,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来,饶是哥哥功成名就,大权在握,相隔千里之遥,怕也是鞭长莫及,此后更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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