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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原本以为,沈家这位比花儿还好看的姑娘听自己说完之后会为之崩溃,会哭出来,会大吵大闹,却没想到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好像要去和亲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怔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林氏听罢,也有转瞬怔楞,然而回过神后,她却少见的盛怒,神情也如烈火一般燃烧起来:“家夫蒙冤战死,尸骨未寒,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跟瞎了、死了一样,漠视他含冤九泉,现下又是哪里来的脸面,叫他的孤女和亲柔然?!边军联名上书,请求陛下为沈家主持公道的时候,陛下做什么去了?柔然寇边,杀掠他的子民时,陛下又做什么去了?!”

“哦,我想起来了,”她冷笑道:“陛下在写求和国书呢!他担心,自己在柔然面前跪的不够端正,叫他的柔然哥哥动怒,挥师南下吧?!”

“放肆!”那内侍听她这般出言不逊,脸色顿变,瞠目结舌道:“林氏,谁……谁准你如此大胆,妄议君上?!”

他颤声吩咐随从而来的禁军:“还不将这大胆妇人拿下!”

沈平佑执掌军务多年,威望远非常人可比,更不必说戍守边境在前,壮烈殉国在后,士卒钦佩,天下敬慕,现下宫中内侍到了沈家,却要擒拿他的遗孀,一来不合此行来意,二来,也违逆禁军们的本心。

禁军们略一踌躇的空档,沈家府兵便已近前,刀刃微出,显然是做好了对抗的准备,禁军们见状随即停住,微妙的保持了平衡。

燕琅也未曾料到,一惯温柔敦厚的林氏,竟会说出这样一番激烈而又尖锐的言辞,她心知这位母亲是为了维护自己,方才如此失态,感怀之余,又觉担忧:“母亲……”

“不必求他,也不要说情!”林氏断然开口,止住了她的话,声色俱厉道:“我方才所说,有一句不实之言吗?!”

燕琅动容道:“皆是实情。”

林氏点点头,慢慢站起身来,恨声道:“沈家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怕死,你难道怕吗?!”

燕琅心下微动,旋即笑了一笑:“我不怕。”

“好,这才是沈家的女儿!”林氏哽咽道:“你父亲戍守边关多年,庇护了多少百姓,谁知他死之后,连自己唯一的女儿都护不住,九泉之下听闻此事,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思量……”

燕琅见她如此,心里实在难过,低下头去,悄然落下泪来。

那内侍见状,便柔和了语气,规劝道:“沈夫人,奴婢知道您心里边难受,但也不能口不择言,说些大逆不道的昏话啊。”

林氏冷笑一声,道:“我死都不怕,说几句话怎么了?我在你面前这样说,到了那劳什子的陛下面前,我还敢这样说!”

那内侍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勉强牵动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沈夫人,您这么说,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林氏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却不理会,她抚了抚发髻衣冠,察觉无恙之后,便向前几步,越过对峙在门槛外的禁军和沈家府兵,向老管家道:“劳烦您一回,将府里边的人都叫来吧。”

老管家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连腰脊似乎都挺直起来。

他轻轻“嗳”了一声,又吩咐旁边管事去传人来。

那内侍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情不安,燕琅却猜到了,淡淡一笑,近前去站在了林氏身边。

沈家府上有仆从近百人,沈平佑过世之后,老管家筛选出去六十个,这会儿便只剩了四十来人,而林立一侧,秩序井然的雄健府兵,却有六百之数,抬眼望去,宛如一片茂盛而尖锐的丛林。

“今日唤你们来,是我有话要讲,”林氏站到台阶顶上,声音高昂而慷慨:“沈家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话音落地,底下仆从纷纷变色,那前来传话的内侍也是面露慌色,唯有肃立在侧的府兵们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林氏恍若未见,恨声道:“老爷死了!战死在他戍守了几十年的疆场上,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延误军机,害了他的性命!几位将军进京,想求陛下做主,彻查此事,可陛下说这事不要紧,先搁着吧,便不再提了!几位将军再问,便训斥说他们不知顾全大局,反倒挨了责罚——天下焉有这样可笑的事情!”

底下仆从们听罢,脸色为之大变,府兵们的神情也激愤起来,彼此以目示意,却无人交头接耳做声。

那内侍见势不妙,忙近前去,压低声音,威胁道:“沈夫人,你疯了?难道你要公然跟朝廷对抗,意图造反吗?!”

林氏听罢并不惧怕,反倒笑了起来,她指着那内侍,笑声越来越大,倒像是听了什么绝妙笑话似的。

那内侍被她笑的心头打颤,满面惊疑,却见林氏忽然停了笑声,厉声喝道:“就在方才,这位中官带了陛下的旨意来,你们猜猜看,陛下说什么了?!”

仆从们无人做声,反倒是府兵之中,有人试探着道:“难道,是找到了暗害大将军的幕后真凶?”

“不,”另有人道:“看夫人神情,便知并非如此。”

“的确不是这样,”林氏凄然一笑,道:“陛下已经决定要与柔然议和,以昌源城为边境,设定互市,赔偿柔然绢三十万匹,银子五百万两,年年赠与岁币,还有——”

她声音太高,近乎尖锐的道:“将老爷留下的孤女,沈家仅存的血脉,送去柔然和亲!”

“啊!”众人一片哗然:“这如何使得?!”

“大将军为国尽忠一生,最后便是这个下场吗?!天理安在!”

“大将军死了,幕后之人迟迟找不到,倒是送大将军的女儿去和亲这事,手脚倒是麻利!”

“这样的朝廷,已经烂到根子了,这样的君主,还效忠他做什么?!”

那内侍听周遭人越说越是激愤,额头已是见了冷汗,一边高声止住:“慎言,慎言!”

另一边又慌忙向林氏道:“沈夫人,你疯了不成?!”

“我没有疯,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氏并不理会他,只红着眼睛,用尽全身气力道:“老爷他是英雄,可他英雄一世,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凭什么啊!”

说到此处,她痛哭出声:“哪有这样的道理?凭什么有这种事?!”

“柔然,”林氏指向北方,道:“与沈家与不共戴天之仇,沈家的女儿,宁死也不会和亲过去!这道狗屁圣旨,我是一定不会遵从的!等这位中官回宫禀报之后,抄家的旨意也许就会下来了。你们不是沈家的人,没必要留下陪着死,想走的去账房那儿领三十两银子,咱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

仆从们脸上闪现出几分犹豫,却没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林氏见状微微一笑,道:“陈嬷嬷,我知道你刚添了孙儿,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走吧,去安享天伦,不必留下来陪我们。”

说着,便吩咐道:“去取三十两银子给她,叫收拾了行囊,好生送出去吧。”

“还有你们,”她环视剩下的人,道:“你们不是沈家的人,没必要为沈家人送死,领了银子,自去谋生吧。”

仆从们见状,便大着胆子近前,向林氏与燕琅磕个头,三三两两的离去,到最后,便只剩下二十余人留在原地,不曾动身。

林氏见状,便知道那是决意留下了,又看向没有一人出列的府兵,道:“你们也是一样。”

“夫人不要赶我们走,”站在前列的男人面容坚毅,哽咽道:“我们世代受沈家恩惠,哪有主家蒙难,便分散逃命的道理?昔年田横死,五百士随之自尽,难道我们便没有这样的忠义之心吗?!”

燕琅受此触动,不觉流下泪来,林氏也是垂泪,与继女对视一眼,齐齐近前施礼:“未亡人在此,谢过诸位了!”

六百府兵还礼,震声道:“义当如此!”

系统哽咽道:“我要哭了呜呜呜呜……”

燕琅亦感怀道:“人跟草木的区别,不就是有心吗。”

“反了反了!”那内侍见状,既慌又惊:“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把他打出去!”林氏冷笑一声,第一次有了将门主母的气度:“这是沈家,那就是沈家人说了算,我不欢迎这个客人!”

那内侍慌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林氏鄙薄道:“如果我们的王,连他的百姓,他的子民都无法庇护,那还要他做什么呢?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吗?!”

她摆摆手,转身进了内厅:“赶他出去,不要在这儿满嘴胡言,惹人烦心!”

府兵们震声道:“是!”

说完,便拔刀指向那内侍,道:“滚!”

声威之至,连禁军们都为之所摄,不曾多言,提着瑟瑟发抖的内侍,低头快步离去。

老管家眼见这一幕,眼底似乎闪过一抹笑意,摇摇头,道:“把门关上吧。”

燕琅与林氏一道回了内厅,便被林氏一把抱住了。

她不如燕琅高,近来伤心忧虑交加,食量骤减,身量瘦削的只剩下一把骨头,轻飘飘的。

燕琅察觉到她身体在剧烈颤抖,心底不禁响起一声叹息,同样抱住她的肩膀,温柔的拍了拍。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林氏不复方才激昂之态,小声的哭了起来,她无助道:“皇帝难道没有心吗?以中国华夏而向夷狄称兄,这固然可耻,可是,可是……”

她泣不成声:“大将军他戍守边关几十年,无数次打退柔然来兵,庇护百姓,最后又战死沙场,朝廷却将他的孤女送去和亲,将忠义之士的女儿送给柔然羞辱□□,这难道不可耻吗?!此非人所为也!”

“我不会嫁过去的,您不是也说了吗?”燕琅反倒笑了,用力的抱了她一下,然后松开:“死也不会。”

“好,”林氏笑着抚了抚她面颊,道:“死且不惧,那便没什么能吓倒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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