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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忍着心痛, 在前头迅速的跑着,她必须用自己的夜视能力为大家带路,她身后还跟着那么那么多人。

等快跑到牛屎沟与公社大路交叉口时, 路边的植物告诉她, 地震已经停了。

幺妹顿了顿, 还是没忍住, 回头看。

地精虽然有夜视能力,但没有穿透崇山峻岭看到牛屎沟的能力,她只是隐约觉着,牛屎沟没了。

或许,从今夜开始,世界上再也没有牛屎沟这个小村庄了。

冒着雨连续跑了这么久, 社员们早累得气喘吁吁,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直接瘫坐在地, 裹着一身黄泥浆, 痴痴的看着身后。维持秩序的青壮年见人群停下来,赶紧往后头传话, 让后头的人别跑了,当心造成拥堵。

崔建国红着脸, 从队伍最后走过来,安排道:“刘大宝赶紧去公社报告。”

顾老二跟他开始清点人数, 让大家先以家庭为单位集合。老人和孩子在前面,青壮年们们叫着他们名字找过来,队伍很快又乱起来,找到的抱在一起欢欣鼓舞,劫后余生, 没找到的急得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有人告诉他们孩子在哪儿,全家又一窝蜂找过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崔绿真踮着脚,找叔叔。

可她只看见大伯和顾二伯在忙前忙后,她叫了几声“叔叔”,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她问路边的蒿草:“你们看见我叔叔了吗?”

蒿草们摇头。

崔绿真急了,扒开人群往后头挤。

“幺妹咋啦?”有人看着她,温和而不失感激的问。

是啊,要不是他们两家好说歹说的劝,要不是他们冒雨赶回来敲盆打鼓,说不定现在全村人已经被埋在土里了。崔顾两家,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而他们,曾经还骂他们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我叔叔呢?”

大家知道她问的是顾学章,都纷纷摇头,有人说在后面,撤退的时候他断后,也有人说出了村口就没看见他。

她跟其他着急的寻找家人的孩子一样,逆着人流,挤过或悲或喜的社员,跑到队伍的最后面,“叔叔!”

“叔叔你在哪儿?”

人群后,是空荡荡漆黑一片的山路,没有一个人。

崔绿真急了,她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知道,妈妈不让她哭,妈妈说女孩子一定要坚强,内心再怎么难过,面上都要维持体面,因为那是一种尊严。

可叔叔经常鼓励她,谁都是凡人,想哭就哭,哭泣是一种宣泄,无论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长这么大,她确实没哭过几次,因为世上能让她觉着难过的事太少了,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人,每一个人对她都那么好……呜呜,叔叔对她最好。

她记忆中第一个生日,收到人生中第一条裙子,是叔叔送的。

她吃第一个生日蛋糕,是叔叔买的。

她看第一本书,是叔叔带她去借的。

叔叔虽然从不管钱,可他总是能从兜里“不经意”地掏出一块两块钱,他说见者有份,让她去买两瓶汽水儿,两个人躲在房间里喝光光,剩下的钱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她的口袋。

他能花半个月工资给她买几斤零嘴,也能像个大人一样平等的对她,跟她谈无产阶级专政前景,给她说世界各地风俗民情……给她吃,给她穿,给她丰富的精神生活。

无所不能的叔叔,一直在承担着“父亲”的责任,抚养她,教育她。

她真的很喜欢叔叔,很感激他,如果有机会,她真的很想改口叫他声“爸爸”。杨丽芝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叫他“叔叔”,她一直说不出原因。

反正,就是觉着,没有遇到那个时机,能让她大大方方的喊出来。

“怎么了?”忽然,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崔绿真一愣,“爸……叔……爸爸!”

顾学章只觉“轰”一声,脑袋空了,可全身的血液却全往头上涌,“绿……绿真说什么?”

“爸爸,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去哪儿啦?”叫开第一声后,她反倒大方起来了。

顾学章知道,小丫头是担心他出事,情理之下破口而出的……这真是让他心头发软啊!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身上,有股浓浓的汗臭,泥巴臭,还有股动物屎尿臭,可崔绿真却觉着,好闻。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小声说:“我就要叫爸爸。”

虽然,她像是挤在喉咙里说的,可听力惊人的顾学章,愣是一下就听见了,“好。”

“幺妹怎么了?”崔建国红着眼走过来问。

“没事,小丫头没找到我,着急呢。”顾学章像是在炫耀。

崔建国也没心思琢磨他的语气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只是叹口气,沉声道:“咱们村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八人,除去白天已经撤离的,在外工作的,上学的,还有两个人不在。”

幺妹乖乖从叔叔……哦不,爸爸怀里探出脑袋,“哪两个?”

“张大力和懒姑娘。”

张大力幺妹有印象,“懒姑娘是谁?”

崔建国轻咳一声,“就刘家那嫁不出去的,家里有六个哥哥。”

崔绿真恍然大悟,这可是位“传奇”人物,她才两三岁记事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议论过,奶奶还经常用她当反面教材来教育友娣姐姐,怕她也变成那样又馋又懒嫁不出去的姑娘。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有四十了吧?

“那为什么不去找呀?”

崔建国指指不远处的刘家一大家子,摇摇头。

爹娘已经不在世,几个哥哥都已经分了家有的已经当上爷爷奶奶,谁家都有日子要过,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只能看明天雨停后如果没有余震,他带几个青壮年去找找看。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顾学章点点头,“怎么安置?”

这一千多号男女老幼,总在路上站着也不是办法。雨就没停过,要是再来场暴雨泥石流啥的,可就是二次灾害了。

崔建国也是愁眉苦脸,刚才已经有老人嚷嚷身体不舒服了,可他虽然是队长,手里却没钱,整个生产队的钱、粮票、牛马牲口、粮食全都埋葬在山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顾学章叹口气,“先去公社吧。”

大队人马乌泱泱走上大马路,在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路上,唧唧喳喳的毫无目的的前进着。那两个找不到的人是村里最不受欢迎的人,连他们家人都不管他们,其他人也没心思管。

先行去报信的人在山脚另一户人家里借到一辆自行车,以夺命狂奔的速度奔到大河口公社。

深更半夜,公社只有一个文书在值守,天黑时闹了一遭,现在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忽然听见“砰砰砰”的砸门声,吓得一个轱辘爬起来,“谁啊?催命呐?”

“牛屎沟翻地龙,快叫书记和主任来!”

“啥?哪儿翻地龙?”

“咱牛屎沟!”

文书吓得腿一软,愣是半天没摸到电灯开关,“牛屎沟我们不是天黑才回来嘛,咋就……”

其实,连他跟妇女主任都不信牛屎沟能地震,只不过是被顾学章压着不得不去走个过场。谁能想到他们前脚刚到家,后脚就真地震了?!

“啥时候的事?”

“两点半。”

文书看了看手表,这已经快五点了,“其他人呢?逃出来几个?”

“在,在后头……我,我也不知道……”刘大宝哭丧着脸,他全程只顾着跑,不敢往身后看,哪里晓得有多少人逃出来?不过依他听见的哭喊声和后山垮塌的速度来判断,肯定埋了不老少嘞!

队长让他来报信,不就是来搬救兵的嘛?但凡是搬救兵,他不把情况说严重些,谁去救他们?

刘大宝咽了口唾沫,“起码埋了三,三分之一吧。”

文书有印象,今儿回来路上,妇女主任还跟他说呢,牛屎沟有一千一百多号人,除去在外头工作和上学的,至少还有一千一的整数,三分之一那岂不是三百六十多个人?

天王老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故!

文书踉踉跄跄拿起床头的值班电话,往县里挂。

这次,听说埋了三百多个人,县革委会大为震惊,电话直接转接到革委会主任手里,老人家在电话里指示,必须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人民群众生命,又亲自挂电话到县医院,出动抢救装备,挂到负责民政救灾的部门,按受灾人数出动救灾物资……

由城关派出所出动所有警力,带着上个月刚解散的民兵指挥部里能找到的民兵队员,凑了二十八个人先去救灾,随后又向市里请示,附近部队解放军叔叔天亮后就能到达。

刘大宝听着文书机关枪似的说了这么多部门和动员,大概知道,这就是政府没放弃他们,要去解救他们的意思,顿时激动得双眼通红,声音哽咽。

他们带着先行集结到的二十八人,刚开着破破烂烂的吉普车到半路上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局长,那么多人是干,干啥的嘞?”

现任红星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徐志刚一看,带头的女孩有点眼熟。约莫十一二岁模样,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乌黑的齐耳短发,看见他们的车子,嘴角漾开一抹灿烂的笑。

这样开朗大方的笑,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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