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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地狱,她的秘密◎

杨仪没料到薛放所说的请她看过瘾的戏, 会是这样一场光怪陆离,魑魅现形。

她见过曹方回的尸首,知道那女子死的一定极痛苦, 可没想到,曹方回不是死于一个人之手。

那女子, 是被整个曹家的鬼魅给吞噬了。

她没办法再听下去, 转身要退出这间房。

手肘被握住。

杨仪止步转身, 是薛放。

薛十七郎问:“你走的也太早了, 怎么, 不爱看?”

杨仪道:“旅帅,我有些累了。”

“你是大夫,有些道理当然不用我教, ”薛放道:“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的,你只看个开头不看结尾,你晚上睡得着么?”

杨仪很想把他的手推开:“乏累的话很容易就睡着了, 再说, 有旅帅在, 我知道必定是有结尾的。”

从白天薛放留下隋子云,到隋子云领命出门, 以及那满街满道的悬赏告示, 应该都是薛十七郎走的每一步棋。

罗六拿出的所谓曹方回的信是真是假,是引蛇出洞还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杨仪并不想去探究。

当所有残忍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 她只是觉着……自己好像并不愿意知道这种真相。

薛放垂眸, 他的眼睛其实早在蓉塘的时候就能瞧见东西了。

虽然仍是不算太清楚。

喝了两天的药, 今日又给她用借来的针刺出了毒血, 他的眼前越发清了些。

可在这样的灯光幽暗的房间里, 还是有点儿看不清杨仪的脸。

虽然模糊,但薛放仍是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

“好吧,”薛放松开了杨仪的手:“这两天先生也确实受累,就先回去好生歇息罢。”

杨仪退后半步,向着薛放跟隋子云拱了拱手。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走了出去。

身后,薛放道:“我真看不懂他。”

隋子云问:“杨先生?”

“你我都看见过他在龙王庙的时候,是怎样冷血屠夫的手段,如今只不过看了场群魔乱舞,他就恹唧唧的了?”

隋子云若有所思:“兴许对于杨先生来说,面对那些尸首,比面对这些丑恶,要容易的多吧。”

薛放道:“什么鬼话。”他嘀咕了这句,听到墙壁那边的声音好像渐渐消停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呢?”

隋子云抬眸:“十七……能不能把这三个人交给我。”

薛放道:“你?你别是要活剐了他们吧?削成了人棍,官面上不好交代啊,你知道老狄是个何等迂腐的人。”

隋子云垂眸。

可不等他的抑郁再多一分,薛放又满不在乎地说道:“算了,反正那老狐狸看我不顺眼也不止一天两天了,大不了再把我扔回蓉塘去巡街。”

隋子云眼睛微亮。

薛十七郎抱臂在胸:“别熬太久,对你身子不好。”

身后,隋子云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泪光闪烁:“十七……”

薛放在门口一停。

隋子云深深吸气:“多谢。”

薛放并没回头,只是半侧着脸,顷刻,“嘁,随你。”

扔下这两个字,薛十七郎出门,披在脑后的蒙眼长带随之一荡,扬起又飘落。

戚峰在外等候,他是四个人里唯一没进里间房的。

见薛放出来,戚峰问:“怎么样?你为何不叫我进去听?那杨易怎么就可以?”

薛放叹气:“我如今后悔了,不该叫他进去。”

戚峰以为这是好话,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是说嘛,你才跟他认识几天?何况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我们才是手足同僚!”

薛放道:“他会医术,你会吗?”

戚峰道:“我会武功,他会吗?”

薛放忍不住又叹息:“你这份自大乐观,连我也是自叹不如。要是隋嬷嬷学点儿你的心粗就好了。”

戚峰这才露出忧虑之色:“嬷嬷怎么了,我总觉着这两日他有点反常。”

“连你也察觉了,可见是真反常。”薛放说着,往后瞟了眼:“希望过了今夜,他可以恢复如常。”

话虽如此,薛放心里清楚,有些裂痕留在心里,是一辈子也无法愈合的。

那恐怕是连杨仪都无能为力的伤势。

戚峰陪着薛放往回走:“你的眼睛可好些了?杨易该不是招摇撞骗的吧。”

“他要是招摇撞骗,我把他从蓉塘带来郦阳是为什么?”

“好玩儿吧,”戚峰回答,又道:“总不成也是因为看上了他的狗。”

薛放几乎给一口气噎着:“我看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女人成家了,免得整天惦记人家的狗,叫人以为巡检司净出些怪胎。”

戚峰摸不着头脑:“你这话没道理,我喜欢那只狗子,跟娶亲有什么关系?从狗转到女人,这转的可够生硬的,总不成是十七你想女人了吧。”

薛放刚要啐他,眼前模模糊糊看到一道人影:“咦……”

戚峰顺势看去:“哟,小白脸。他旁边的是谁?桑老头子?”

薛放忙拉了他一把,叫他不要高声免得惊扰到对方。

戚峰会意,放低了声音道:“你说巡检司都是怪胎,难道这杨易不怪?他要是不怪,那一向不爱搭理人的桑老头怎么偏偏会跟他说话?”

其实杨仪也没想到会遇到桑冉。

从监牢出来,其实也不想回房,她毫无睡意,方才敷衍薛放说乏累,那不过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沉沉地压着她。

她从未见过曹方回,但从别人的口中,从她所见的曹方回留下的东西里,她能感觉到那是个极聪慧、能干的女孩儿,令她自愧弗如。

然而那个明明比许多男人都强的女子,最终竟是这样一个惨然令人无语的结局。

被逼迫,被侮辱,死后还要被玷辱名声。

当然,真相揭开,所有作恶的人都逃不了,可这么做有什么用?那女孩儿陨落则陨落了。

她做不到薛放那样清明果决,嚄唶快意,她只是郁郁不可抒怀。

夜风中送来一阵有点呛鼻辛辣的烟油气息。

白天在薛放房中,见到桑冉之前,她也闻到过这气味。

杨仪抬头,竟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那引山泉水养大头鲤的院子,她诧异地站在门口,转头却见院中有一点光,明明灭灭。

杨仪一惊,本能地想到薛放说“月半,鬼也现形”的话。

毕竟曹方回死的那样凄惨,今晚又是仇人汇聚之时,她会不会……

“还没睡?”

哗啦啦的清脆泉声中,沧桑沙哑的嗓音从院内传出来,那一点光长久地亮在了那里。

杨仪这才反应,原来里间是桑老爷子,她走近几步,看清楚那点光是他拎在手中的烟斗。

“老爷子。”杨仪立住,鞠躬行礼。

桑老爷子坐在石凳上,这会儿便用烟斗敲了敲旁边的空凳。

杨仪走了过去。

“巡检司今晚上热闹的很,”老爷子深吸了一口烟,烟气弥漫,“你也跟着旅帅看热闹去了?”

杨仪无声一笑:“您老都知道了。”

桑冉道:“做这行久了,总会嗅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何况我就算不知案情,好歹对于薛十七郎的行事也有所了解,他这个人做事是最利落果断的,白天叫隋队正出去撒网,今晚怕是一把子收网了。”

他的话有趣,杨仪便只默默听着。

“闻不习惯?”桑冉抖了抖眼袋,转头看杨仪。

“还成,只是这抽多了对身子不好,您老别怪我多话。”

“你是大夫,说这些自是好意,我难道老糊涂了再怪你?”桑冉悠悠地说:“我原本不好这个,后来发现这东西能盖住尸首的味道,不过到这会儿,我连尸首的味道都有点闻不出来,只有这烟油气最习惯。”

杨仪沉默,耳畔只有山泉水哗啦啦的响声,时不时有大头鲤浮上来,打个水花。

桑老爷子道:“这儿好不好?”

杨仪忙道:“很有意境,且别致。”

桑冉道:“那女娃子,可惜了。”

杨仪心一抽:“是啊。”

“你没见过她,我可是见过好几回的,都是她来找旅帅……还有隋队正,每次都笑嘻嘻极快活的样子,”桑冉的声调里满是略带怅然的回忆:“她十分的熨帖周到,只见过我两回,话都没说一句,却知道我喜欢抽这个,特意从南边找了上好的烟叶送给我。”

杨仪这才知道原来老爷子抽的是曹方回送的,怪不得他今夜竟在这里,是怀念?或者别的。

“她,为何要扮男装?”茫然中,她问了一个关乎自身的问题。

“这世道,一个女孩儿要安身立命谈何容易。”

桑冉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解释:“二房落败,家里只她跟曹墨,那娃儿还小不懂事,她当然得长姐为母。所以来投靠长房,一步步走到如今。”

杨仪的眼神有点飘忽:“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路。”

难道,这就是小配角的宿命?

桑冉呵地笑了:“一朵花开的正好就被折了,谁也舍不得,可你该知道,那花儿也是拼尽全力在开,你焉知她的选择,不是那所有路中最好的?”

“若是最好的,又岂会这样凋零。”

“我并非赞同她的命运,而只是觉着她并没走错路。虽然她走的是一条世人都不会理解的路。”

杨仪心头微动,她隐隐觉着桑老爷子这些话仿佛不止是说曹方回。

“其实……”犹豫着,杨仪看看那闪烁着淡光的池子:“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嗯?”

“旅帅叫我看戏,想让我知道恶有恶报,可我总是……”她摇摇头。

桑冉没有立刻说话,他又把烟斗抽的光芒闪烁,半晌才道:“人不是神,你永远没法儿左右这世上所有人的性情,心智,他们的善行恶行,你也无须为他们的选择而承担不必要的痛苦。你只要去做对的事。”

“我不知何为对的事。”

“你不是大夫吗?”

杨仪愕然,想起老爷子白天关于“饿死”的忠告。

她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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