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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夏,连着数日不曾下雨,今日又是个艳阳天,长安城里一丝风也无。

国丧适逢这种天气,着实愁人。

太极宫太极殿,庭中墁地的莲花砖晒得滚烫,简直能把肉烫熟。

殿前阶下乌压压立着一大片白衣素冠的臣僚,在礼官的号令下齐声嚎哭。

他们哭一阵停一阵,哭声的间隙,庭中大青槐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要和哭丧的人群比比谁更聒噪。

臣子在阶下哭,后妃、王公和宗室在堂上哭。

朝也哭,夕也哭,从日出哭到日落,已经哭了整整三日,哭得大行皇帝尉迟越本人脑壳疼。

尉迟越在灵堂上飘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尸身,初时十分诡异,看了三天也就麻木了。

这么酷热的天气,纵使尸床下置的冰换得勤,尸身也起了变化,还有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悄悄弥漫。

十二只香炉同时点着降真、龙涎、沉水和白檀,也遮不住这股气味。

尉迟越已经明白,自己是没法返生了,再怎么不甘心也无力回天。

然而他还是不甘心。

他御极不过六年,才满三十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河未清,海未晏,西北边患未平,关中又发大水……

朝政交到他手上时漏得像个筛子,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东拆西补,总算有了点起色,结果连着两晚通宵理政,一倒头就没能再起来。

大约连祖宗都怪他,故而他死了三日也没派个人来接引,放任他绕着自己的尸首飘了三天。

尉迟越正想得出神,大敛礼开始了。太祝诵读完祝文,新帝在礼官引导下再拜踊哭。

虽然规矩没什么大错,但新帝不过总角之年,还不知何谓生死,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懵懂。

新帝生母身份低微,尉迟越崩得突然,也没来得及托孤,权柄八成要落到太后的手上。

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望向跪坐于尸床西侧的太后——他曾经的正宫皇后沈氏。

沈氏坐姿端庄得体,纤细的腰肢到脊背直得像根弦。

她依制穿着青缣衣裳,钗钿全无,浓云般的青丝用素银簪子绾起,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饶是尉迟越一直不怎么待见正妻,也不得不承认,沈氏生得极美,便是此刻粉黛未施,脸色有些苍白,也依旧光艳照人,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

只是人一旦无趣,再惊人的美貌也变得没滋没味,如同一尊金镶玉雕,美则美矣,没有活气。

沈氏恰到好处的哀戚也像是雕在脸上的,尉迟越足足观察了三天,她这张脸压根就没变过。

礼官叫哭,她就微微垂下头,用袖子掩住脸干哭两声,一抬头又是那副神情,简直比他尸床下的冰块还冷。

礼官宣布“奉大行皇帝于梓宫”,便有内臣小心翼翼地把大行皇帝的尸身抬进棺木中。

尉迟越瞥了眼沈氏,只见她神色如初,只是眼眶隐约有些泛红。

尉迟越心里很是不爽利。

他们毕竟做了十二年结发夫妻,他都要入棺了,盖上棺盖便再也见不着了,她还是这般无动于衷,这女人的心肠莫非是铁铸的?

他忿然挪开了视线。

尉迟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淑妃身上,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这是他今生今世最宠爱的女子。

淑妃何婉蕙是他生母的外甥女,同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只是她命途坎坷,蹉跎了数年,好容易才入宫,没几年他又死了。

他死得突然,之前又忙于朝政,说起来是椒房独宠,真正能陪她的时间不多,更是没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傍身,甚至没来得及晋封她为贵妃。

尉迟越黯然地望着何婉蕙,只见她削薄的肩头剧烈颤动,几次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多亏旁边的人扶住她。

何婉蕙从小就娇气,爱哭,没事也要伤春悲秋哭一哭,眼下他死了,太皇太后郭氏闻知消息一病不起。

她在这宫里孤苦无依,大约要终日以泪洗面,不知有多可怜。

他瞟了眼端庄严肃的沈太后,暗暗叹息,没了他的庇护,也不知道沈氏会不会欺负她。

恰在这时,何婉蕙抬起头来。

尉迟越凝望着心爱的女子,只见那双漂亮的杏眼又红又肿,小脸却像被雨打得脱了色的海棠花瓣。

尉迟越心口宛如针扎,这辈子除了江山社稷之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何婉蕙了。

他不由自主地飘到心上人跟前,明知触碰不到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替她拭泪。

然而没等手指“碰”到她的脸颊,何婉蕙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径直从一脸愕然的尉迟越身体中穿了过去,身手矫健浑然不似饿了三天的人。

何婉蕙莲步轻移,身姿如弱柳扶风,脚下却很是不慢。

没等旁人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到了大行皇帝的棺柩前,拦着不让盖棺盖,一边拍打着棺沿,嘶声哭喊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丢下妾一个人在这世上!陛下……求求你把妾带走吧!”

尉迟越心里五味杂陈。

以他打小受的教养来看,阿蕙的举止有失体面,不过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拘俗礼,他喜爱的不正是她这份赤子之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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