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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侧帘被风吹开一角,贺岁安下意识往里看,坐在马车内的人是褪去红色官袍,穿了常服的谢温峤。

矮案点着一盏灯,摆在谢温峤左手边,他右手拿着卷宗,清隽的眉头微微蹙起,倏地加快翻阅的速度,脸色越看越难看。

这是关于几月前,卫城兵败,蒋将军一家惨遭灭门的卷宗。

卷宗落到了谢温峤手中。

卫城兵败、蒋将军一家惨遭胡人灭门一案被定论为蒋将军守城不力,轻敌导致的,皇上似乎也认可了这个调查结果,不再追究。

他则认为其中另有隐情。

谢温峤虽与蒋将军不熟,但以前有过几面之缘,交接过公务,能感到他不像是会轻敌的人。

相反的,蒋将军追求谨慎,行事求稳求妥,如此之人怎会在守城时轻敌,导致全军覆没,卫城百姓被屠,幸存的百姓流离失所?

谢温峤不太相信。

他一回到京城,立刻调阅了蒋将军的卷宗来看。

从卷宗撰写的内容来看,一切过错皆在蒋将军身上,但念及他已在守城时身亡与全家被灭,朝廷会保留他的官衔,不再究其罪。

如果事实如此,谢温峤自是不会偏袒任何人,只当自己看走眼,但是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卷宗上有很多地方都写得很模糊,一笔带过了。

谢温峤不认这份卷宗所述。

他必须得重查。

一份能够定罪的卷宗不该是这样的,太简单了。

卷宗被谢温峤重新卷好,放到一边,他捏了捏鼻梁山根,缓解一下疲惫,听见马车外有人在讨论落颜公主联姻之事,侧目看去。

却与往马车里看的贺岁安对上了眼,谢温峤略感诧异,诧异她和祁不砚也来长安,毕竟是他们见过面的,他朝她颔首示礼。

贺岁安也向他颔了下首。

在帘子落下前,谢温峤不自觉地看向红裙少女身侧的少年。

祁不砚现在跟在青州时没什么变化,靛青色衣衫,身上有银饰,不过好像高了一点,站在贺岁安身边,更显得她小团了。

见到祁不砚,谢温峤无端会想起他说过的交易。

当时,谢温峤拒绝了他。

因为谢温峤自认身为朝廷命官,该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而不是通过与江湖人做交易来解决,所以在查青州之事时果断拒绝了他。

可谢温峤又不得不说,在听到祁不砚提出交易的那一刻,他直觉祁不砚是有实力能办到的。

后来,青州之事告一段落。

谢温峤隐约地猜到了操控着一切发展的人是谁。

就是祁不砚。

他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引着玄妙观三善真人露出马脚,像欣赏着垂死挣扎的东西,看着三善真人从高处坠落到谷底。

谢温峤不知祁不砚为何要这么做,但敢肯定他不是为了惩恶扬善,替遭到三善真人伤害的红叶村村民讨回公道,才出手的。

马车帘子落了下来。

视线被帘子阻隔,谢温峤倚在矮案上闭目养神。

马车外的贺岁安也没再看,准备和祁不砚原路返回客栈街,忽有一声哀叫传遍大街,有人倒在一辆马车前,说是被马车撞到了。

这辆马车不是谢温峤的。

他乘坐的马车有官府标志,行人见了官府的马车会匆匆地避开,就算被撞到了也不会大声叫,只会自认倒霉跑掉,哪敢招惹。

撞到人的马车是另一辆,它外面没有任何标志,看不出身份,但看着应该有几个钱的马车。

倒在马车前的男人抱着膝盖滚来滚去,一直喊要对方负责。

贺岁安看得目瞪口呆。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分明是他在马车驶过来时,故意从旁边冲上去,然后滚落在地的,还有脸叫人家负责,长安城鱼龙混杂,真是什么人都有。

但她没选择贸然出声,选择静静地看,人家兴许有自己的处理方法呢,只见侍女还算冷静地派车夫下去查看男人是否真受伤了。

她问:“你哪儿受伤了?”

男人却叫他们别碰他,说自己被撞得快疼死了,哪里还经得住他们的折腾,大声嚷嚷着要么给银子去看大夫,要么去官府。

贺岁安没看到“撞人”马车里的人露面,却看到谢温峤的马车停下,他越过围观的行人走来,

侍女见到他,表情微滞。

谢温峤没看侍女,看男人。

他掏出一块腰牌:“不用去官府,本官便是官,不会伤害你,可以验你身上的伤了……”

没等谢温峤把话说完,贺岁安听见马车里传出一道轻灵的女子声音:“知墨,给他十两银子去看大夫,其他的不必管。”

这是不想多事的意思。

谢温峤看向马车。

他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不解那般烈脾性的人会这样处理事情,换作从前,她恐怕会从马车里跳出来,使劲地揍一顿骗人的对方。

名唤知墨的侍女拿出钱袋,扔给了男人:“去看大夫吧。”

男人抱着钱袋,飞快离去。

谢温峤垂在袖袍里的手握紧,并不多言,转身回自己的马车,两辆不同的马车背道而驰。

街上看热闹的人散开,贺岁安也走了,她刚刚留下来就是想看讹人的男人会得到什么下场,竟是让他得逞,拿银钱跑了。

有人作证亦无用。

马车内的女子都拒绝了谢温峤的帮助,看样子只想息事宁人,不想因为银钱而耽搁自己。

贺岁安也不多管闲事。

在回客栈的路上,一阵风刮过来,她发鬓有一条没绑紧的丝绦被风吹走了,掉进旁边幽暗的胡同口,那条丝绦还是新买的。

贺岁安让祁不砚等等她。

她跑到胡同口去捡。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胡同里面有几道身影。

一道是那名叫知墨的侍女,还有一道是车夫,被人压在地上打的是讹拿了十两银子的男人。

正在打人的是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她抡起衣袖,打人拳拳到肉:“你可知你姑奶奶我是谁,居然敢讹我的银子,找打。”

男人鼻青脸肿地求饶。

“姑奶奶,我知错了。”

知墨无奈道:“公主,我们该回去了。您也不用每次都亲手教训人,吩咐下人来就行。”

车夫也是跟女子多年的,了解她的性格,很识相地当个石头人,守在旁边不说话。

女子冷哼一声。

她泄愤似的又打了几拳。

男人疼得哇哇叫,这下子是真的受伤了:“求您别打了。”

女子的手打疼了,换脚,狠狠地踹了男人一下:“他谢温峤算个什么东西,本公主的事本公主自会处理,用得着他出手。”

知墨眼皮直跳。

也不知是谁当年追着人家不放,弄得人尽皆知。

身为公主,无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都可以养不少面首,她家主子却一个也没有,当年光顾着追谢温峤了。

知墨承认。

谢温峤的容貌确实百里挑一。

可身为公主,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她时常会恨铁不成钢。

得知公主放下了谢温峤,知墨比谁都高兴,却又在今年被人告知,公主要和那个劳什子南凉国联姻,她真是心疼死她家公主了。

贺岁安的目光越过知墨,落到打人的女子脸上。

打完人,女子站直身子,繁复的公主裙也不妨碍她矫健如松,发间的金色步摇倒是摇摇欲坠,耳坠晃动起来,拍红了她的脸颊。

绣有象征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的裙裾长可拖地,女子臂弯、腰间的碧霞披帛变得皱巴巴,却不掩骨子里的贵气,容貌娇艳。

她撩起袖摆的手腕戴了不少金臂钏,脖颈处坠着一块红玉。

红玉散发着剔透的光泽。

离得有点远,贺岁安没看到那块红玉,却听见了知墨喊的公主,大周朝仅有一位公主,那便是即将与南凉国联姻的落颜公主。

落颜公主脾性还挺特别的。

明面上给了男人银子,暗地里拉人到胡同里暴揍一顿。

贺岁安没惊动胡同里的人,蹑手蹑脚地捡起自己的丝绦就回到祁不砚身边了,他也不问她为什么捡一条丝绦要捡这么久。

在宵禁前,他们回到了客栈,小二关上门,坐大堂里守着,看客人在夜里有没有别的吩咐。

过子时,客栈变得安静。

房间里,贺岁安站在镜子,抬手解发鬓的丝绦,片刻后,桌面多了十几条丝绦,待丝绦尽数被解下,绑扎起来的长发倾泻而下。

祁不砚走到衣柜前,将包袱拿出来,包袱分别包了两层,上面一层放书,压住衣衫,若想拿衣衫出来,必须得将书拿出来。

他将用布包着的书推一边。

布口打的结松了。

在祁不砚要找衣衫的那一刻,书从布里滑出,噼里啪啦砸到地上,贺岁安吓了一跳,想走过去帮忙捡书,小二却来敲门送水了。

贺岁安只能先去打开门,接过小二送上楼的水。

祁不砚弯腰捡书。

有几本书被摔得翻开了页,他一一合上,放回原位。

捡到最后一本,祁不砚的指尖在半空停住,那本书居然混在了蛊书里,里面的内容太不一样了,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分辨出。

书被摔翻开的这一页没有男女的具体模样,但也有图。

几张小图,图中皆有一只手,上面的图是,将一根手指插进了那处;中间的图是,插了两根;下面的图是,插了三根。

这些图表达的是可以逐步增加手指的根数,令人可以适应,然后以此来取悦对方,图上的手指根根分明,被小小的那处容纳着。

祁不砚有了茫然之意,迟迟没伸手合上这本书。

那处分明很小。

怎能容纳几根手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