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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司机把车开去了国贸。

黑色布加迪商务停靠在一家中菜馆楼下。

她吃饭的地方。

窗外风停雨歇,彻首彻尾洗礼过的天不再阴晦,夜幕慢慢变得朗润。

时间一分一秒摆渡过去。

后座,贺司屿眸光下垂,焦距不定,指尖摩挲着左手小拇指的银色尾戒,极缓极慢地拨弄,一双眼里死寂得没有半分情绪。

脑中一幕画面闪过。

深夜里雷鸣轰声,几乎掩盖了办公室暗门内的声嘶力竭,窗外暴雨滂沱,汹涌得像是海面翻倒,一道刺眼的闪电把黑暗撕得支离破碎。

刹那,映得床底亮如白昼。

也是在那一瞬间,眼前啪嗒掉落下一只男人的断掌,掌根刺出白骨,血肉模糊,鲜血汨汨浸湿地毯……断掌小拇指上的银色尾戒松动了,坠落时滚进床底,在手边停住。

两声雷的间隙,有另一个男人暴怒低吼下,断断续续的剁肉声。

□□残碎,鲜血四溅。

贺司屿猛地闭上眼,竭力压抑着就要变急的呼吸,转动尾戒的手越捏越紧,手背绷起道道青筋,透露出怒恨的痕迹。

还是不能想。

后座有他隐忍的粗气,徐界感觉到他不对劲,心下一惊,恰巧望见走出餐馆的那道身影,他果断出声:“先生,是苏小姐。”

贺司屿喉结滚了下,慢慢抬起眼。

女孩子一只手拎着牛皮袋,一只手裹住大衣,从亮堂堂的餐馆门口走出来,一头浓密长发垂散着,夜风吹过,扬起柔软的弧度。

显然是看见了他的车,她怔愣住那么两秒,而后肉眼可见地惊喜,靴子踩过地面湿漉漉的水光,小碎步跑向这边。

后座的门拉开,她一矮身,钻进来,又砰得关上车门,外面冷,带进一阵寒气,清凉感随呼吸直透进体腔。

贺司屿倒是清醒了几分。

入目,是她喜出望外的笑脸:“你是在等我吗?”

她眼睛亮盈盈,笑容很清澈,莫名有种净化万物的感染力,他思绪里的混沌仿佛都被一下子驱散了。

贺司屿眼底有淡淡不易察觉的波动,薄唇轻抿,不形于色,低声问:“结束了?”

只过去半小时。

“还没呢。”苏稚杳低头去翻牛皮袋:“我说太晚了,我得回家,打过招呼就提前走了。”

她拿出袋子里的餐盒,笑眯眯伸到他面前:“红糖糍粑。”

贺司屿目光从她脸上,落到餐盒。

“可好吃了,我怕你没吃饭,就打包了一份。”他半晌没接,苏稚杳直接自己打开盒盖,拆了双筷子,夹出一块。

献宝贝似的,递到他唇边:“你尝尝,还热着呢。”

贺司屿垂眸,那块糍粑表皮焦脆,上面泛着红糖融化后晶莹的糖光。

当时那节骨眼,他很难不联想到白色的骨,浓稠的血,不由阵阵反胃。

但女孩子那双灵动的眸子含着浅浅哀求,这样望着你,任谁都忍不下心拂她意。

滞住顷刻,他缓缓低下头,咬住。

“好吃吗?”苏稚杳满眼期待,仰着脸巴巴看他。

他慢慢咀嚼,面不改色低“嗯”一声。

下一秒,贺司屿就见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笑容里洋溢着愉悦而满足。

忽然他又觉得,口中的东西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回到梵玺后,贺司屿早早回了房间。

今晚他再腾不出更多精力。

苏稚杳在沙发陪二窈玩了会儿,二窈暖绒绒的一团,窝在她腿上啃一只带铃铛的玩具球,啃不动,弄得铛铛响,苏稚杳把球拿开,它伸爪子去够,够不着,软绵绵地趴到她身上,粉热的舌头一伸,突然往她嘴巴上舔了一下,痒得苏稚杳笑着直躲。

回房间前,苏稚杳看了眼主卧紧闭的门,底缝透出光亮,他还没有睡。

一想起晚上他失控濒死的样子,她心就麻麻的,安不下去。

饭局上,她忍不住用手机查过。

Estazolam,治疗精神障碍药物,用于急性发作时的短效镇定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稚杳真不能相信,贺司屿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心理性精神障碍。

她靠着房门彷徨很久,良心过意不去。

今晚看到他车的那一刻,她深刻感受到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他,闯进他的生活,根本不是所谓的钟意,就是想要把他当做许愿池索取,视他为希望而已。

自私的利己主义。

起初她心里只有自己,可现在,她又想不开了,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糟糕透顶。

妈妈说,只要开心,自私一点也没关系,但面对今晚的贺司屿,她做不到,甚至想要尽可能还回去一点好。

就像前半生杀戮太多的人,跪在菩萨跟前,迫切为自己的后半生赎罪。

主卧落地窗前。

贺司屿仰靠在沙发椅里,胳膊松散搭在扶手,垂落的指尖握着一支雪茄。

他抬过雪茄,咬住抽了一口,唇齿间尝过一圈,慢慢悠悠吐出,青白烟雾弥漫过他凌厉的下颔,迷离着他的眼。

夜色遥远而深沉,他虚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耳后有铛铛的声音靠近。

贺司屿轻蹙起眉,头一偏,就见着溜达进他屋的二窈,发着喵呜喵呜的奶音,恍若是在叫他。

它毛发柔软蓬松的脖子系着一只铃铛,再细瞧一眼,上面还卷着一张纸。

贺司屿胳膊低垂下去,朝它勾了两下,二窈哒哒哒就在一串铃铛声中过去了,歪着头□□他的手指。

他手掌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抽出那张纸。

右手雪茄落到烟缸里弹了弹灰,左手两指漫不经心展开卷起的纸。

纸上写着两个字,十分秀气的行书。

【晚安】

后面画着一颗标准的爱心。

贺司屿不经意勾起唇角。

假如今晚他留在港区,那这个夜晚,应该没有在京市过得美好。

苏稚杳的钢琴课,一直上到二月份,随着Saria回奥地利的行程到来,在临近中旬的时候结束。

期间,贺司屿时常回港区,又隔三差五飞往国外,在京市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苏稚杳还是那样,白天练琴,晚上回梵玺。

贺司屿不在的时候,苏稚杳每天都在琢磨想办法说服他出面帮自己解约,等到他在了,她又懦弱了,坦然不起来,良心矛盾地受着自我谴责。

就这么拖沓到了Saria回奥地利前的那个中午,苏稚杳邀请Saria共进午餐。

课堂外,Saria是个特别温柔可亲的老人,她抱住苏稚杳,亲热地贴了贴她脸颊,感谢她为自己践行。

苏稚杳回拥她,笑笑说,用中国话来讲,这算谢师宴。

前一天贺司屿正好回了京市,作为牵桥搭线的人,天时地利,这顿午餐他无疑要在场。

法式餐厅复古典雅,欧式拱窗彩绘玻璃,中央区域有美丽的洋裙女人夹着小提琴倾情拉奏。

午餐很愉快,一旦脱离专业,Saria就和朋友一样同她闲聊,说了不少钢琴界的趣事,比如某位出名的钢琴家有吃凯撒面包一定要切到一百零五克的怪癖。

苏稚杳频频被逗笑,有时嘴里含着牛肉,只能憋着,笑意从眼睛里淌出来,桃花形的眸子亮得晃晃漾漾,比贺司屿杯子里的红酒还醉人。

她笑,他便抿一口酒,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

午餐尾声,Saria提到她的经纪公司,摇头叹气,眉眼间尽是遗憾:“亲爱的杳杳,我认为你值得更优秀的公司,DM内部会为每届萨尔兹堡国际比赛的金银奖递出橄榄枝,新一届赛事就在今年四月,你应该去试一试。”

苏稚杳眸光忽亮,心血沸腾了下,但心潮只澎湃了两三秒,就偃旗息鼓,萎靡了下去。

她还被程娱的合同束缚着。

“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之前告诉我。”Saria最后说。

与Saria分别后,贺司屿回分公司,顺路送苏稚杳去琴房。

那是个阴雨天,雨下得人心情也阴沉沉。

苏稚杳一直在想解约和比赛的事,靠窗望着外面的雨,想得入迷,车在琴房那栋洋楼前停下了都浑然不觉。

“在想什么?”

耳边落下男人磁性的嗓音,温温沉沉的,勾得苏稚杳心一颤,恍然回过神。

她一时没缓明白,磕磕巴巴着,就把实话说出了口:“我在想,要不要报名萨尔兹堡国际比赛,明天前得回复Saria前辈。”

贺司屿瞧她一眼,不理解这么点事值得她苦恼这么久,但他心情似乎不错,神情透着几分懒散:“没勇气?”

怎么可能。

苏稚杳抬头,撞上他视线。

他那双长眸漆黑得,像深邃的海底,无尽的苍穹,万丈的深渊,苏稚杳觉得自己要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但她抑制不住隐隐作动的心思。

唯一的开瓶器就在眼前,只需要借用一下,就能轻轻松松打开手上这瓶砸都砸不开的红酒,所以为什么不用它,非要自己强行硬拔瓶塞,明知是徒劳一场。

原来这就是诱惑的感觉。

原来意欲也有成瘾性。

苏稚杳指尖悄悄掐了下手心,良知被欲望覆没,轻轻出声:“我和程娱的合约还在有效期,就算有机会,也是不能和DM签约的……”

贺司屿挑了下眉:“解个约,很难么?”

“对我很难。”

四目相对,两人都静默住。

苏稚杳望着他,胸腔深长地起伏了下,心跳着,试探他意思:“贺司屿,我知道商人无利不图,但你有没有可能,偶尔也会做做举手之劳的事情?”

“不会。”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迟疑。

苏稚杳心一下沉到谷底,颓颓丧丧地小声自恼:“再怎么对你撒娇都没用吗?”

贺司屿微怔,眼波有一丝微乎其微的闪烁,诧异自己居然在这种问题上有所动容。

半晌不见他回答,就在苏稚杳以为他又是以沉默回应,低下头时,耳畔传来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