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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也不算差很远吧?不然怎么会选中我呢,不,还是我选先生呢……”

“这当然是因为——”

陆锦惜下意识地就开玩笑说一句“当然是我教得好了”,可话到一半,目光一转,却正好触到了一旁的目光。

薛廷之的目光。

他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那一张俊朗的脸,在周围昏昏灯笼光晕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轮廓分明。眉宇间的锋芒敛了,一双眼眸里,却闪过了一分一样。

太快了,陆锦惜没有来得及抓住。

但这依旧是一个奇怪的、莫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眼神。

就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

“娘?”

薛迟见她顿了一下没说话,有些奇怪。

陆锦惜这才略略回神,垂眸低笑,续上了方才的话:“当然是因为你想法与先生们相同,让他们觉得你是可造之材呀。”

想法与先生们相同……

可其实,这不是娘亲的想法与先生的想法一样吗?今天那个顾老先生的一切话语,都被他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这些都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却又隐隐觉得应该很有道理的。

薛迟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迷惘起来。

陆锦惜是知道这小子与顾觉非之间应该发生了点什么的,只是道中不同车,所以没时间问。

此刻见他不说话,她便没去打扰,反而是看向了薛廷之。

“大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下来,也累了吧?”

面上是含着笑意的,声音里也是含着笑意的,听上去似乎与薛迟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可眼底的温度……

却冷淡了许多,疏离了许多。

薛廷之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到中间的差别,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又缓缓放开,只作无事地摇了摇头:“多谢母亲关心,有些疲乏,不过并无大碍。”

“你的病,还是张大夫在调养。今日出门一通劳顿,只怕是已经犯了他医嘱上的忌讳。”

陆锦惜打量着他,心里自有千般思量转过。

“今日已晚,自也不必再来请安,早些回去歇息吧。”

薛廷之于是躬身一礼:“那廷之先告退了。”

“路上当心。”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没有多说什么了,只站在原地看着。

伺候着薛廷之的香芝,这时从小丫鬟的手中接过了已经点亮的灯笼,提着走在他身边,照亮他身前昏暗一片的道路,也照亮了他有些摇晃的身影。

演武场那个院子,本就在将军府最偏僻处。

一路上走过去,都安安静静,只听得见些许的虫声,晚间的露水划过叶片的声音,还有他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在走过第一个拐角的时候,薛廷之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但这时候,重重的屋檐与高高的院墙已经遮挡了视线,他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的砖瓦。

“大公子,怎么了?”

香芝知道他似乎不爱说话,见他忽然停下回望,只以为他是忘了什么事。

没料想,薛廷之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回去吧。

前面再热闹,再明亮,属于他的,如今也不过只有那个最偏僻角落里的院子。他的存在,便如同那院落在这府中的存在一般,是很自然地被人遗忘着的存在。

他和它,都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一个被人重新注意到的机会。

薛廷之微微闭了闭眼,重新抬了步,往回走去。

即便多了几个丫鬟伺候,可院落里其实依旧冷清,唯有书房里那挨着窗的雕花炕几上,还摆着一盏灯。

他有夜读的习惯,这该是临安点着的。

“你们都下去吧。”

薛廷之进了书房,便叫守着的丫鬟都下去了,自己则走到了陈旧的书架旁,下意识地就要点出那一卷《反经》来。

可等到手指游移到那一排某个位置的时候,他才想起:这卷书,借给了陆锦惜,她还尚未归还。

这一时,他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锦惜,书香门第出身,大家闺秀。

可竟然会去读《反经》……

住在将军府有十一年了,明明之前都对这一位“嫡母”毫无感觉,可最近这一段时间,他竟……

无法不去注意。

“嗒。”

一声轻响。

他终于还是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翻身走回了暖炕边,盘腿坐下来,就着这一盏孤灯的光芒,慢慢地翻阅了起来。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

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可看着看着,薛廷之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没有记进去。

他脑海里,忽然就盘旋着许多纷繁复杂的念头,让他难以清净。

比如今日阅微馆之试的种种,比如那一位嫡母疏淡的目光,比如他在门外听见的声音,比如……

她唇上那一抹刺目的新红。

薛迟为什么能被先生们选中?

薛廷之想起了方才在侧门内陆锦惜的言语,却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便慢慢用力地压在了书页的边缘。

像是要揉皱什么,又像是要抚平什么。

“叩叩叩。”

有轻叩门框的动静。

是香芝端着药碗,站在了门外:“大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薛廷之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只是慢慢松开了按着书页的手指。

香芝进来的时候,自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来了。

她来本就不久,只是觉得二奶奶待这一位庶出的大公子似乎还不错,但并不了解他,所以伺候的时候,总有几分战战兢兢。

“奴婢已试过药温了,刚刚好,您趁热喝了吧。”她恭敬地走了上来,微微弯了身子,将青瓷的药碗,捧到了薛廷之的面前,声音怯怯地。

香芝的年纪并不很大。

她一双柔荑,是二八少女独有的嫩白滑腻,纤细的手指,就搭在药碗的边缘,可以轻而易举地吸引住人的目光。

可这一刻……

薛廷之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细细的手腕,因为端药伸手的动作,而伸出衣袖一截,于是便露出了一截的雪白。还有那一片的雪白当中,小小的一点红……

是一枚红痣。

于是薛廷之伸出了手去。

香芝本以为他如往常一般,是来接药碗的,可没有想到,那微微带着点凉意的手指,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一瞬间,香芝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嗡鸣了一声,粉白的小脸,一下涨得通红,想要收回手来,又怕洒了药,一时有些情急:“大、大公子……”

“大公子……”

又是这样的称呼。

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带回了那一扇门外,耳边仿佛又回荡着那嗓音,失却了平时的清冷与素淡,颤颤地,带着能烧灼人的暖意,还有……

蚀骨。

可她唤的,并不是自己。

天下有那么多个“大公子”,可或许没有一个,堪与那名动天下的顾觉非相比吧?

薛廷之那薄薄的嘴唇,忽然就勾起了一抹难以言说的弧度。

似乎讽刺,又似乎自嘲。

这是那一位“嫡母”,放在他身边的丫鬟。

是的,嫡母。

如果她一直是这个身份,将来也许还会操持他的婚娶,成家,立业……

薛廷之觉得,自己心底好像有一只魔鬼生长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这一抹小小的红痣上,只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描画着,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叫香芝……”

低低的嗓音,如同在酒中浸过。

香芝一下有些晕,只感觉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游移,却似燃起了一片火花,让她忍不住地颤抖,脑海里更是混乱的一片,无法思考。

只有那一双精致的眸底,透出一点莹润的水光。

“大、大公子……”

到了年纪的公子们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她这样的丫鬟。

这一刻的香芝,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多一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敢怯怯地喊着。

“大公子……”

她的声音本就很细。

此时此刻,更带上一点特别的轻颤,像极了溺水的猫儿,脆弱又可怜。从那娇嫩的、点着一点桃红口脂的两瓣唇中,流泻出来……

渐渐地,便与薛廷之脑海中不断回环的那一道嗓音,重叠在了一起,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场美妙的幻梦……

可又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冷冰冰地、冷酷地、残忍地看着。

“啪。”

药碗,终于落在了地上。

清苦的药味儿,瞬间铺洒出来,盖过了这书房里原本应该有的书墨香气,和其他的味道……

*

池月东上。

东院院墙外海棠花的艳影,在月色下,有些模糊。

陆锦惜就靠坐在窗边,看着自己面前排排坐的三姐弟,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道:“今天咱们也只讲一个故事。是咱们的大将军,那一年被围在长留关外,大漠遇险,此时却有一白袍小将——”

“啊,是方叔叔,是方叔叔!”

还没等陆锦惜把话说完,薛迟忽然就高升大叫了起来,满脸的兴奋。

“娘亲你终于要讲方叔叔了啊!”

“……”

看着眼前薛迟几乎一蹦三尺高的模样,陆锦惜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种一巴掌拍开他的冲动。

她今天的确是要讲方少行了,可……

“你前阵不还在我这里编排他吗?怎么今天看着,好像挺喜欢他?”

薛明璃和薛明琅都没接触过薛况那一堆旧部,可听了陆锦惜这话,姐俩对望一眼,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假装自己不存在。

傻傻的薛迟还没感觉出什么来。

他眨巴眨巴眼,还可爱地嘟了嘴:“埋怨两句嘛,又不是真的不喜欢。方叔叔武功特别好,练剑的时候特别厉害!可是娘都不讲他的故事,害得我都没办法哄他教我……”

“……你说什么?”

陆锦惜一下抬眸看着他。

这一瞬间,薛迟终于感觉到了一种从尾椎骨爬起来的凉意,一时打了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

糟了!

好像又说漏嘴了!

他下意识地两手一捂自己的嘴巴,一脸惊悚的表情。

陆锦惜却已经恨不得把这小子揪过来打一顿,直接就从座中起身,朝着他走过去:“早跟你约法三章过了,讲的故事不许出去乱显摆,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啊哇哇哇!”

薛迟虽是个小胖子,但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

眼见着他娘亲直接朝着他走过来了,他连忙朝着薛明琅扑了过去:“娘要杀人啦,琅姐姐救我!”

薛明琅无语极了,十分不客气地甩了他一对白眼:“你自己逃命就逃命,又跑我这边干什么!太讨厌了!”

“你是不是我姐啊,怎么可以这样?”

薛迟悲愤极了。

一旁远离战团的薛明璃,只抿着嘴悄悄地笑。

屋里一时乱成了一团,大晚上吵吵闹闹的声音传出了老远。

青雀拿着信函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当出什么事了呢,结果见是哥儿姐儿们掐了起来,一时只剩下无奈。

“夫人,阅微馆那边的信,说是顾先生刚写的。”

她走到了陆锦惜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将那信封递给了陆锦惜。

陆锦惜本还想跟薛迟好好讲讲道理,见青雀拿了信封进来,便已退到了一旁,由着他们去打闹,自己接了信封来看。

普普通通的信封,上面空无一字,连火漆都没上。

一看就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怕没什么要紧。

拆了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笺,雪白的、窄窄的一页,上面整齐地排着一行行墨笔的字迹,写得随意而洒脱。

无疑是顾觉非的字迹。

“千字文,竹翁韵,茶余新笔,春草堂律……”陆锦惜一看,唇边便挂了一抹笑,看过了便递给了青雀,“都是迟哥儿上学要用的书,你拿着去我书房对对,看有没有。没有的话,明日趁早派人出去置齐全了。”

“是。”

青雀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信函呢,没料想只是迟哥儿的需要的书籍名录,便将信笺接了,准备去书房核对。

“等等。”陆锦惜忽然叫住了她,“你刚才说,这信函从哪里来的?”

“从阅微馆送来的,顾先生刚写的。”

青雀一怔,停步回答。

陆锦惜两道远山眉,顿时微微颦蹙了起来。

她看了外面高悬的孤月一眼,算了算时辰,心下有些讶异:“他在阅微馆,竟待到这样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