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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官太多太多年了。

很多事情,已经清楚明了。

是非善恶,在这种利益交错的场合里,并没有那样分明。这一点,他清楚;抄过大半个沧州官场充国库的顾觉非,也清楚。

可这不代表他们有资格,背后暗下毒手!

“薛家一门的忠良,打从薛老将军开始,我便认识。”

“这朝野上下,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薛况以战养兵,我信。”

“可拨饷银的时候,谁能预料一个月后的事?”

“薛况若能预料,他宁愿全军上下饿死,也绝不会向朝廷开口!”

“若没薛况,何来大夏如今的安宁?”

“他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你跟萧彻,却在背后暗下毒手,要害他性命!”

顾承谦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薛况他是看着的。

每每还朝,总要促膝长谈,他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六年前,他们竟然诟诬他谋反!

还要算计他死!

而他向来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便是幕后谋划之人!

从来都是待人接物,无有错漏;风度怡然,翩翩君子;运筹帷幄,天衣无缝……

可那都是画皮!

“二十三年……”

“你装了二十三年,也沽名钓誉了二十三年……”

“处心积虑地,诟诬他侵占军饷、虚报账目,陷害他暗中养兵,还要找人捏造他与外族勾结,有心谋反的证据!”

“你当我不知道吗?”

“若非你里通匈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能围杀薛况?!”

“薛家一门忠烈,留人孤儿寡母,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热泪一滚,终究还是从这个当朝老太师的眼底掉了下来。

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肉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冒着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隐居在雪翠顶。

一住六载,也一寂六载!

上山时,他还初负盛名,是个弱冠少年;下山时,盛名依旧在,可他已年将而立……

六年啊……

有几个六年可以等?

六年前,他可以逐他出家门。

六年后,他还想撑起顾氏一门,除了他,再无第二个选择!

可是为什么……

回来就要问薛况的事?

难道他以为,六年过去,他会悔过吗?

不曾有“过”,何处来“悔”?

顾觉非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也很天真:早在立在高墙下,听见那一出戏的时候,他就应该掐灭对顾承谦最后的一点幻想。

裂缝,如鸿沟天堑,早已不可弥合。

卧山居就在前面不远处。

顾觉非一眼就能看见,还能看见里面徘徊的人影,可现在他竟然半点也不想回去,干脆就转了身,一径向西去。

——他怕自己留在府中,一个想不开,把那老糊涂掐死!

西角门很快就到了。

这会儿筵席刚散不久,府里都忙着,也没个丫鬟仆役在附近,顾觉非嘴唇紧抿,一脚踹了门去。

“砰。”

虚掩着的两扇门,一下打开了。

门外。

陆锦惜刚刚弯腰,将地上那一页染着脏污的药方,捡起来,拿在手中,还未来得及细看。

她原本在前门等陆九龄的。

只是刚才一阵风,吹了页纸来,她瞧见那字迹实在眼熟,便没忍住,出来查看。

这门开得毫无防备。

她听见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这一刻,顾觉非甚至还来不及收起那满心狼藉的情绪,眼底也只有一片的冷寂,便已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薛况的,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