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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时念站在宋文晋的对面, 起初没有看到档案袋里这些内容的全貌,她还能如常站着,好好呼吸说话, 表现得像个冷静的正常人,都已经很困难。

但生活里多年来只有找女儿和学术研究的宋教授, 根本没想象过会收到这种分量和意义的回答。

他一字一字看完最后一页沈延非亲笔的纸,瞳孔持续收缩着,不受控制一抖,纸张太轻,他来不及去抓, 就从手里倏然滑下去。

纸映着玄关的灯, 泛出光晕, 在姜时念眼前飘落。

上面太熟悉的字迹, 和电光火石间扎进眼眶的几个刺目词句,在把她短暂的冰冻僵直之后, 就成了一把击穿身体的枪, 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轰然塌毁声里, 她勉力维持着的都宣告失败,被他撞碎。

姜时念蹲下身, 把纸捡起来, 捧着仔细看,一遍一遍来回反复,她闭起眼喘了几息, 终于有些站不起来了。

俞楠还没从过度的震惊里回神, 就见到女儿反应, 泪也不知怎么突然夺眶而出, 急忙上前搀她起来。

姜时念牢牢握着妈妈的手腕, 轻声说:“把那些……都让我看。”

俞楠发慌,直觉出大事了,不敢轻易刺激她,赶紧从宋文晋那里抢下,放到她手上。

她缓慢翻着,一字不漏地往下读,声音很小,读到遗嘱的结尾时,她胸口好像仅剩的氧气也没了,伏在几叠发凉的纸上,挡住脸,眼前是他亲□□代身后事时的神情和目光,离别前一路,他一刻不松手地紧紧抱她,她趴在他怀里,听他心跳睡着。

她不再出声,湿润痕迹无声地深深渗透。

宋文晋看得心绞,要去拉她,她虽然安静,整个人却是防御性的,他伸出手又攥住,走进客厅烦躁地踱了两圈,脸上习惯性的冷毅隐隐失控,试图挥开那股不该有的情绪。

不到一分钟他又大步回到女儿跟前,低声拧眉说:“他这什么意思?跟爸爸宣示权威吗?我当时——”

宋文晋不太自然地冷道:“当时不过随口说几句话,想让他不要站太高看你,他现在竟然逐条针对!年纪轻轻又拿遗嘱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是不是太偏激了?这样的人你跟他在一起,真能安心?”

姜时念蜷身咬着手背,极力忍下心底被剜开的灼热痛感。

她抬起头,把胸前压着的一摞纸叠整齐,抓着门边重新站直,跟宋文晋焦灼的眼睛对视,满口辛辣,干涸地发出声。

“不是针对,是因为面对我父亲,他把你每句话都看重当真。”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就再也压制不住,想全部倾泻,想把那个触摸不到的人轻轻剖开,闯进怀。

“他不是一个要被排除在外的入侵者……”

姜时念魔障般想象着那天露台上,她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家庭里,而沈延非却在她同一屋檐下,听着锥心折骨的话。

“爸妈,我们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失散二十多年凭空重逢,是他拿一点可怜的线索,在全国大海捞针好久,才让我找到这个家。”

“他为了抚平你们多年的遗憾,造出这个我们幸运相遇的乐园,他自己却成了没有门票的游客,被排除在外。”

姜时念强撑稳定,翘了翘嘴角,心平气和地颤声说:“爸爸……我不怨你私下对他说那些话,我知道你心意,可我真的太疼,你理解吗?”

她没血色的脸上在笑着:“他对我从来没有站高过,他是把自己压得太低,那个在你眼里,位高权重琢磨不透,显贵到跟我处在两个世界的人,低得连他的命和人生都要拿出来为我挥霍。”

宋文晋眼尾深深的皱纹在抖动。

姜时念嗓音嘶哑,呼吸一下紧促过一下,为谁拼命抢夺一样,防线冲垮,宣泄地失声说下去:“我以前在孤儿院里,被姓蒋的人欺负了很长时间,到高中,他又更恐怖的出现,要毁掉我,我已经准备死了,准备跟他同归于尽,可是沈延非……”

一句他的名字,就让姜时念难捱到几乎要弯腰。

“沈延非给我抵命。”

她眉目弯弯,瞳仁雪亮,绮艳脸上笑容意外的甜,甜里又浸着层叠的泪。

“你猜我高中多仰望他?我跟他说话见面,都紧张害怕泄露,怕不端庄,怕心会乱动,傻到以为是害怕他。”

“其实他那么喜欢我,少年的时候就爱我,为了让我不受伤,他去面对那个人,他不要他自己,不要未来,不要命,只想给我换个安定的终身,从始至终,我毫不知情地过了八年,差点嫁给别人。”

“我能活到今天,是沈延非交出全部,用右耳换来的,他刀山火海地走到现在,又因为右耳,不能进我的家门。”

她伸手盖在自己冰冷的耳朵上,想感受那种全世界都轰响撕扯的痛苦,可什么都没有,只有血流狂涌的嗡嗡声。

“他这些年数不清为我流了多少血,现在因为那个人醒了对我可能有威胁,他就不管安危又去了塞提亚的动乱区,我已经联系不上他,我连他的安危都确定不了!他留一份想护佑我的遗嘱,还专程送去你的研究所,怕我看见。”

“爸爸,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姜时念眼尾充着浓红,字字震耳地问,“这么偏激的,执拗的人,因为十七八岁孤独的初恋,就拿自己所有做赌,连一个回报都可以不要,你想告诉我,不能爱他吗?”

她不自觉抵住胸口,想把最鲜活抽搐的心托出来给人亲眼看:“可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能跟他相匹配的感情?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不够爱他?”

宋文晋的表情彻底空白,愣愣看姜时念的泣泪,无法消化这些话里不可承担的重量,他脑海里从未这么迟滞过,突然出现的,竟然是那个深夜他愤怒下给沈延非回过的信息。

——“她以后会不会选你还不一定,她家庭温暖,被爱包围,你对她慢慢就没那么要紧了。”

宋文晋张着口,几次没有说成句,姜时念已经抬手胡乱擦净脸上的湿黏,深重呼吸,让自己再蓄起一点力气,她拿好手里揉皱的文件纸,转身走进自己住的卧室,摊开墙边的行李箱,把证件都取出来放在身上,必要的衣物塞进去。

俞楠追到房门口,看着她迅速果断的动作,眼里空茫了几秒,猛然惊醒过来一样,腿一软冲进去,不等她问,宋文晋就紧跟着赶上来,被她这种反应里代表的深意吓到,堵在门前寸步不让,眼里发热地严厉说:“你要做什么?去哪?!冉冉,你是要去找他?!你这么冲动根本——”

姜时念用力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直视父母大恸的神色:“爸妈,你们放心,我很冷静,从来就没有这么冷静过,我只是要回望月湾,跟他的家里,我现在不可能走远,哪都不会去。”

心锤烂之后,她把自己看得无比清楚透彻:“我学传媒,工作这么多年,到过很多国家,但没经历过动乱,我没有经验,那边情况不明,我就算有本事打通关卡,今晚连夜就出发,冒失过去,既无法进入中心,也保全不了自己,我会给他添乱,让他分心。”

“我保证好好待在家里,去电视台上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答应我十天回来,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第四天,他在动乱区失联……”姜时念挺直身体,艰涩说着,“我再等他一个星期,已经够久了,是不是?我不强求一星期后他会在我眼前出现,我只要他能联系到我。”

“联系得到,我确定他的情况,我就等他,再过多长都可以等,”她咬住的齿关里渗出微微腥甜,“但如果一星期过完,他还音讯全无,没人能找得到,那代表他很不好了,我会跟台里官方的媒体团一起出发,出发的时候,我不是现在的自己,一周时间,我已经尽我一切。”

“我的命,我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是他交换来的,我当然珍惜爱护,”她抹过滚烫眼眶,“我不能让他一场空。”

姜时念走上前,依次轻轻抱过父母,跟俞楠说:“妈妈,别担心,我现在清醒着,我就是出来好多天了,现在想回去,这里没有他的痕迹,家里有。”

俞楠掩面落泪,宋文晋已经面无人色,姜时念仰起脸,温柔的,带着撒娇和坚定到强硬的目光,更多话扎在喉咙里,不需要说,也说不出来。

姜时念一路走着回来,但车一直时刻跟她,始终在父母楼外守着,她相信不止这辆车,也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都在护她,那个人不在,他张开的羽翼也如影随形。

她回到望月湾,天已经黑透了,近期家里空荡荡没人,阿姨早被放了假,偌大一幢房子,黑沉得毫无生息。

姜时念背靠着门,滑下去怔怔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握着手机重复去打他的电话和微信,直到发热烫手,回归黑屏,她才合起眼窒涩呼吸,又上楼去挂满她衣裙旗袍的衣帽间里,在某个带锁的抽屉中,找出当初从姜家带出来的,某册泛黄的旧课本。

她控制着麻痹的腿,拉开沈延非的衣柜,拽下几件衬衫抱住,回主卧侧躺在床上,掀被子蒙住自己,陷进他已经淡掉的,那些让她迷恋的冷冽霜雪气息中。

借一点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她翻开课本,拿出夹在里面的一束野花。

这束花最初是新鲜的,后来她学着风干,又过几年,担心留不住会碎成粉,于是再做一个简单的塑封,把它封存。

为什么要留?

为什么看到第一眼,就鬼使神差捡起来捧住,碰一下都觉得心里发悸,在身边放了这么久?

她定在花梗的那片暗褐色上,她曾想,一束山里的花,怎么会沾上暗蒙蒙的颜料。

原来是他的血。

姜时念弯着唇,脸压进枕头里,死死攥着边缘,闷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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