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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是我。”

殿中静谧了一瞬,陆瞎子道:“哎呀,公子,您就别说笑了。这么多年了,您怎么还改不了这爱胡说八道的性子?”

“我没胡说,”苏如晦掸了掸袖子,“的确是我。”

他脸上没有平日吊儿郎当的神态,意气悠闲,看不出作伪和表演。陆瞎子渐渐信了,瞋目结舌道:“真的是您……公子,您这是为何啊?当年您手握神机鬼藏,秘宗连发三次甲级通缉令。您应该知道,若黑街暴露,头一个危险的就是您啊。您虽对黑街有匡扶大义,然则黑街多奸险鼠辈,死到临头,必然卖您以谋偷生。您这……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桑持玉也皱起了眉,深邃的眼眸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几天前苏如晦对韩野说起这事,他心中便有疑惑。苏如晦为何要自己出卖自己?

苏如晦吊儿郎当一笑,眉眼间重新染上他那股独有的痞气。他露出追忆的神采,道:“陆老,你也知道,我当年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日子不剩多久了,本来英年早逝就很惨了,若夙愿未偿,岂不更惨?我有私心,我想回秘宗见一个我思念已久的人。”

桑持玉微微一怔。

“何人?”陆瞎子问。

苏如晦仿佛怕陆瞎子听不清,一字一句缓缓开口:“我的未婚妻。”

桑持玉握着火钳的手停住了。

是真的么?他垂下眼眸,心口仿佛被谁攥住了。

苏如晦说的话能信么?这样一个满口谎言,从不守诺的人,他真的能相信么?

陆瞎子叹道:“原来如此。是了,公子独身多年,身边不就缺一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么?公子可曾见到夫人?”

“见是见到了,”苏如晦惆怅地长叹,“可惜他不乐意嫁我。”

“这有何难?公子不是最擅长讨女人欢心的么?”陆瞎子道,“您同以前一样,暗递秋波,月半跳墙,何愁她不服服帖帖地跟您?极乐坊底下那几间妓院堂子,棠月居的花魁娘子白思思,红衫院的第一相公浮舟公子,至今还念着您呢。”

这都什么玩意儿?苏如晦忙打断他,“我跟他们没关系!”

“公子,您就不要瞒我了。”陆瞎子嗬嗬笑道,“我虽不似韩野日日随侍您左右,但我也知道,每到他们生辰,您便要命人挑些头面首饰送过去祝贺。说起来,棠月居的白思思在您走后不久便被诊出有孕,如今那孩子该有七岁了。公子,那孩子该不会是您的吧?若真是您的子嗣,我们切不可让他流落在外,认他人作父啊!”

陆瞎子苦口婆心的一席话说完,苏如晦心如死灰,隔壁的桑持玉肯定听见了,这下白哄了,前头的功夫全白费了。

“陆老,天晚了,您还是快回去歇着吧。”苏如晦推他。

“好,”陆瞎子握住苏如晦的双手,“我这就去查查,那孩子究竟是不是公子的种!”

“不是……”

苏如晦还没说完,陆瞎子已风风火火地走了。

苏如晦会到隔壁,小心翼翼看向桑持玉,桑持玉坐在小板凳上,神情寡淡如水,仿佛并不在意方才陆瞎子的言语。他向来是这般静静的模样,便是极度悲伤的时候,也只有两行蜿蜒的清泪,沉默着哭泣。

他越静,苏如晦心里越忐忑。苏如晦按了按突突发疼的额角,试探着道:“桑哥,你听我解释。”

“不必。”桑持玉平静地说。

苏如晦有些崩溃,“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桑持玉望着脚下凄清的月光,绛纱灯笼映下斑驳的光影,在他冷白的脸颊上徘徊。

他说:“苏如晦,我知道你生命里有许多人。挚友、亲朋、爱侣,无论身处何方,你身边从不缺少忠诚与爱护。我无法要求你像我一样孤身独行,因为我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我不会与你置气,也不会同你争吵。只要他们不在我眼前出现,我可以当他们不存在。夜深了,你该歇息了。”

苏如晦仰头看着他,心里头仿佛被谁拧了一把,酸疼酸疼的。

“那你会长伴在我身边么?”苏如晦问。

桑持玉沉默,心中踌躇。

他还有桑宝宝的身份,定然无法日日相陪。

他缓缓道:“每月初一、十五,我会来见你。”

“……”苏如晦无语,“咱俩是牛郎织女?不行,我不同意,咱俩天天都要见面,最好你回我家住。”

桑持玉拧起眉,道:“不行。”

“没有商量的余地?”苏如晦问。

“没有。”

苏如晦的心跌进了谷底,对系统说,显示桑持玉的备注。

【桑持玉,吞噬秘术者,刀术大师,最讨厌的东西是狗和苏如晦。】

他还是讨厌他。

“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苏如晦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桑持玉,正面回答我,告诉我答案。若我心服口服,今夜之后,我不再同你见面。”

桑持玉抬起头,冰凉的月色里,二人四目相对。

“好,我回答你。”桑持玉道,“十四年前,你为何要杀人?”

苏如晦一愣,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道:“你问这个干嘛?”

桑持玉垂下眼睫,嗓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无比清冷。他道:“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苏如晦,你曾承诺我改邪归正,不再为非作歹。你说你会考观星科,你说你会建功立业。你当街杀人,视承诺如浮烟。既然如此,我又要如何相信你会信守你的承诺?”

苏如晦少见地沉默了,泠泠月光像霜一般洒在他的肩头,若桑持玉抬头,他会看见苏如晦眉眼中的落寞。苏如晦很少伤心,别人觉得他乐观旷达,其实他凡事皆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打从他醒悟他的父亲不会有归来之日开始,他便知道并非所有的祈愿都会成真,并非所有等待都会有回应。不抱期待,希望就不会落空,自然也不会过于悲伤。只是当他知道桑持玉因为这件事讨厌他那么多年,他心中泛起深深的苦涩,无法自抑。

他很难过。

“桑持玉,”他低低地说,“我可能是上辈子欠你的。”

桑持玉拧眉看向他。

苏如晦扯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地点和机关解法,递给桑持玉,“你去这里看看,它在极乐坊的内堂,是我从前待过的地方。那里有我原本要带进坟墓的秘密,不过事到如今,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桑持玉接过纸条,眸中浮起疑惑。

苏如晦抱着臂,冲他笑了笑,“去吧,潜入极乐坊对你来说不算难吧,我等你回来。”

“那里有什么?”桑持玉问。

苏如晦耸耸肩,“你去就知道咯。”

桑持玉盯了他半晌,收起纸条,依言去了。

苏如晦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脸上的笑像落潮的水缓缓褪去。他长长叹了口气,变得没精打采的。追老婆真难,他想。为了桑持玉高兴,他费尽心思讨好他,尽管他比他大,仍是厚着脸皮喊他哥,还心甘情愿当他娘子,到头来一点儿用都没有,还是被讨厌。他垂头丧气,蔫了的花儿似的。

正巧阿难在眼前路过,他把阿难招来,问:“小兄弟,桑持玉这几天住哪儿?”

阿难摇头说不知。

苏如晦心道,就知道这小子撒谎骗人,他压根没在大悲殿住。那玉疙瘩怎么可能是他的?那他这几天会在哪儿呢?苏如晦想着,放目远眺,庭外月光徘徊,佛像悲悯的眉目上落了细细的雪,仿佛白了须,白了眉。

想着想着,寂静的回忆在此刻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