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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和冉青庄一起埋了小黑。

更准确地说,小黑是死在我们面前的。

冉青庄很喜欢小黑,从学校附近出现这只小流浪开始,冉青庄见到它就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摸摸它,陪它玩一会儿。

我的座位在窗户边,正对着学校后门,那里靠近食堂,也是冉青庄他们班的日常值日打扫区域。

有阵子也不知道冉青庄是不是得罪了他们班主任,受了什么惩罚,一星期五天,我天天都能看到他在楼下扫地。说扫地也不贴切,因为他只是懒洋洋地摆弄着扫帚,或者撑着扫帚发呆出神。

那会儿我还只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但与他并不熟悉,认知里,除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和南职那些整天不务正业,到处打架惹事的小混混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他成绩还行,或许早就被学校开除。

每次见到他,他不是在被老师批评,就是在办公室门外罚站。虽然也没什么欺负同学的传闻,但每当他脸上带伤,一张臭脸地穿过走廊,学生们还是会下意识地紧贴墙根给他让道。

他总是没精神的,满不在乎的,冷漠的,暴力的。这就是起初,我对他所有的印象。

后门常年上锁,只在食堂运货时开启,但难不住小黑和狸花猫。它们自门缝钻进钻出,姿态娴熟老道,进来了也不瞎走,就在食堂后门乖乖等着,总会有好心的食堂大妈端出些残羹剩饭喂它们。

而只要小黑它们一出现,冉青庄可就不困了。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晨读间,我无意往楼下扫了眼,看到冉青庄手里拿着扫帚,正不停挥舞逗弄着小狸花猫。

小猫灵活地伸出爪子扑住竹扫帚的头部,有几次甚至挂在了上面,小黑狗则在不远处焦急地踏步旋转,憨憨傻傻,一副想加入又不知如何加入的模样。

冉青庄笑得明朗而轻快,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落在他上扬的唇角,说不清是谁的加持,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暖。

原来他还可以这样笑。莫名的感慨一闪而过,只是在心间留下道淡淡的印子,并没有让我太过在意。

后来到了高二,老师将看管冉青庄的工作交给我。虽然就一学期,但也算有了接触,让我对他从“知道”变作了“认识”。

小黑和狸花猫依旧是学校附近的小流浪,冉青庄每次见到它们,也依旧会蹲下摸摸它们,和它们玩一玩,喂些吃的。

说得上话了,我也在极力寻找话题时问过他,既然这么喜欢小动物,有没有想过养一只。

冉青庄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七八岁的时候家里也养过一条狗,一只白底黄斑的小土狗,他奶奶喂了好多年。

每天上学,它总会和老太太一道送他到学校,再陪着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做家务时,它就安静趴在边上守着。老太太睡觉时,它就蜷在床脚和老太太一起睡。无比信任人类,又无比深爱人类。

后来有一天,这只狗丢了,他们找了许久,可怎么也找不到。又过两天,它僵硬冰冷地被人抛进院子,浑身伤痕累累,已经死去多时。

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但没人说不能动狗。

这是一个警告。

冉铮从外头匆匆赶回来,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红着眼打了他一巴掌。冉铮沉默地处理了狗的尸体,留下一叠钱,第二天就又走了。

那之后他们家就再也没养过宠物。

“不过,现在我老爸也死了,应该不会再有仇家找上门。我再做做我奶奶的工作,说不准她哪天就让我养了。”冉青庄说着话,将一架刚折好的纸飞机朝我投过来。

我捡起一看,是他的数学卷子……的一部分。满分150,他考了125,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分数,同一张卷子我也就比他高18分。

“怎么撕了?”

冉青庄折着剩下那半,无所谓道:“都考好了,还留着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将手中纸飞机放到一边,等离开时趁冉青庄不注意,将它们统统收进书包带回家,粘好了第二天再还给他。

他看着重新粘好的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挑了挑眉,随后胡乱将卷子塞进自己书包,倒是没再撕坏。

到了高三,小黑和小梨花依然流浪在外,天气好就溜进学校晒晒太阳,天气不好就不知道在哪儿窝着。而不用问我也能猜出,冉青庄应该是没能说服老太太的。

小黑虽小,但格外勇敢,有时路遇别的流浪狗欺负同学,总会见义勇为,冲出来替他们赶跑“恶霸”。被救的同学便会以火腿肠作奖励,犒赏它的英勇。

因此,虽然同是流浪狗,小黑却在宏高的学生间颇具好评。

但也不是谁都喜欢猫狗,愿意善待它们。

有一回上学路上,我前头正好是几个南职混混。小梨花一如既往上前纠缠卖萌,那带头的混混看它一眼,便厌恶地将它一脚踹开了。

小梨花惊吓着跑到小黑身边,小黑绕着它呜咽两声,随即色厉内荏地朝混混们狂吠起来。混混一看小黑还敢朝他吠,作势就要冲上去追打,吓得猫狗夺路而逃,那群人便在原地哈哈大笑。

周围人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不关心。我本想追去查看下小猫的伤情,但由于它们跑得不见踪影,上课又快迟到了,便只好无奈放弃。后来放学见到小猫好好地在路边舔爪子,小黑则在边上大口吃着不知谁给的香肠,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那天已经很晚了,我练完琴正要走,在校园里发现了眼熟的身影,定睛一瞧,是冉青庄。他猫着腰,不断翻找着食堂附近的角落,专心到甚至连我靠近都没发现,为此还吓了一大跳。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犹豫了会儿告诉我,小黑它们已经消失两天了,他有些担心,晚上便想过来找找看。

他家离学校不算远,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

我安慰他小黑它们那么可爱,或许有人同他一样喜欢,所以被一起领养了回去。

“可能吧。”说这话的时候,冉青庄仍然蹙着眉,一副忧心的模样。

他没有继续找寻,而是与我一同出了校门。

或许冥冥之中有所安排,又或者小黑它们的确很有灵性。才出校门,我和冉青庄没走几步,便见到远处一瘸一拐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它也看到我们,远远就“喵”地叫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极哀婉。

冉青庄只这一声就认出对方,急急跑了过去。我也跟着过去,一看果然就是小梨花。

昏暗的路灯下,小梨花瘸着一条腿,闭着一只眼睛,冲我俩不停急叫。

冉青庄蹲下身查看它的情况,被它避开了,转身冲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我们,似乎是想要我们跟它过去。

“你要带我们去找小黑吗?”冉青庄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确认过后,便跟随它而去。

“等……”我犹豫片刻,怕有什么意外,也追了上去。

那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靠着墙胡乱摆放着一堆旧家具,不规则的堆叠方式使最下面形成一个小小的空腔,小黑就那样安静地窝在里面。

要不是它听到小猫叫声呜咽着作出回应,我和冉青庄甚至都不会发现那里面有东西。

“小黑?”冉青庄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手伸了过去。

小黑呜呜叫着,动了动,但仍然谨慎地不肯出来。狸花猫走到它面前,轻轻地叫了两声,仿佛在向它解释我们的身份。

冉青庄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将手收回。

过了片刻,小黑将自己挪了出来。

用“挪”这个字眼,是因为小黑的的确确是靠着两条前爪支撑,将自己从窝里挪出来的。

任谁看到它的模样都要倒吸一口凉气,那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两条后腿无力地拖在身后,肠子一样的东西脱出肛门露在外头,原本灵动圆黑的眼睛变得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人戳瞎了。

场面太过血腥,我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简直不敢置信有人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小黑。

冉青庄颤抖着手,想要抱起它,可无论碰到哪里,小黑都会发出痛苦的哀叫。

“别怕,我带你去看医生,他们会救你的……”冉青庄不断轻声安抚着它,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它从地上包裹起来。

只是两天,小黑就像是瘦了好多,小小一团缩在冉青庄怀里,看上去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冉青庄抱着小黑就往巷子外面跑,我刚要跟上,想起小梨花似乎也受了伤,便回身一把抄起小猫,抱着追了上去。

离暗巷最近的宠物医院也要七八百米,冉青庄一路狂奔,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前方。我背着琴,手里还抱着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医院时差点没跪地上。

小猫左前肢骨折,一只眼睛有些红肿,但所幸性命无碍。小黑的伤势却要严重得多,医生抱着进诊室查看了会儿,便出来朝我们摇了摇头,说抢救的意义不大。

小黑的眼睛是叫人用利器戳瞎的,肠子则是被人肛门里塞了鞭炮炸出来的,医生还在它体内找到了鞭炮的残留物。

医生建议给小黑安乐死,说如果不这样,它可能还要痛上好几个小时才会迎来死亡。

两天前它还是只快乐地摇着尾巴,整天跟着好朋友骗吃骗喝的小拖把狗。而现在,它只能虚弱地躺在医院的诊台上,痛苦地等死。

它努力的想要生存,这个世界却好像并不打算给它机会。

冉青庄像座雕像般静立在那儿,似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我有些担忧地轻轻拉扯他的袖子,他闭了闭眼,好半会儿才轻轻点头,接受了医生的提议。

我们被允许进到诊室里,见小黑最后一面。护士也抱着小猫来到诊台边,向小黑告别。

两只小家伙彼此间好像都有感应,小猫将脸挨到小黑嘴边,轻柔地用鼻子拱了拱它。好像在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小黑狗虚弱地伸出舌头,最后一次舔了舔小猫的脸,随后便躺在那里没了动静,只能通过皮毛微弱的起伏判断它还有气息。

医生拿着注射器走来,里面已经注满药水。

将注射器对接上留置针,医生道:“你们准备好了,我就推了。推下去之后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我去看冉青庄,由他做决定。

冉青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黑卷曲脏污的被毛,接着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缓缓吐出两个字:“推吧。”

药水顺着针管注入小黑的身体,只是几秒,皮毛的起伏消失了,小黑死了。

护士怀里的小猫突然挣扎着跃到了诊台上,看了看小黑,抬头朝冉青庄长长喵了一声。

并非寻常猫咪柔软的叫声,而是带着不解,带着不满。

它不明白,为什么小狗的气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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