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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他判断失误,还是他判断正确,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陛下已然是这个样子了,若他想做什么,除了带陛下离开,另找地方安顿,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

天寿帝是正统,太子也是正统,他深知,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当中,效忠崔氏皇族的一大片,而效忠天寿帝到、即使他变成这样、也会抵抗太子的人,如凤毛麟角。

闻士集纠结了大半天,最后支起身子,在天寿帝耳边唤了两声,他想着,不管天寿帝能不能说话,至少,他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旨意。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天寿帝依然在沉睡,顶多是眼珠子动了动,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动静。

最后闻士集只能心灰意冷的离开,而他刚走出华宁殿,他的脚步就僵在了原地。

他看见,华宁殿前的汉白玉石砖上,詹不休抱剑站在正中央,太子给了他穿甲胄、佩刀剑、于御前行走的特权,在皇宫当中,他也可以有恃无恐的全副武装。

两人对视,看着詹不休对自己露出一个勾唇的笑,闻士集这才知道,他的纠结,都是白费心思,若他胆敢有什么动作,刚刚在华宁殿当中,他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恐怕过后,太子等人还会给他加以行刺皇帝的罪名,将形势倒转。

闻士集不禁看向周围,天寿帝刚出事的时候,这里还有三分之一是原本的殿前司侍卫,如今,全换成了东宫的人。

他们全部听命于郁浮岚,而在驭下这一方面,郁浮岚做的非常好。

就像当初他的父亲,郁廿。

闻士集也领着一军,数十万人,可他长久的为天寿帝奔命,做各种琐事,不得不分权下去。导致如今,他是一条优秀的狗,却不是一匹能率领千军万马的狼王。

最后,闻士集沉默的离开了,詹不休站在原地没有动,等他彻底离开以后,他才微微抬头,看见华宁殿的门口,又多了一个人。

就是刚刚躲避起来的苏贤妃。

苏贤妃对他微微点头,然后垂眸进了殿内,詹不休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日头,算着还有多少时间。

已经到了这一步,胜利唾手可得,他不会看着任何一个人过来,毁掉他们所有人的盼望。

既然是要去给皇后扫墓,太子来谢家门庭,探望母家,也就变得十分正常了。

谢幽提前回家,站在前厅当中,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他十分的紧张,孟昔昭看着他,很想对他说,别怕,崔冶比你还不自在。

……

虽说是舅甥关系,但他俩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太子掌权以后,谢幽依然是大理寺少卿,根本没资格进宫,所以也没机会跟太子修复关系。

谢原在皇宫里,谢韵因为被欺负过,不敢出头,以至于这气氛,就一点一滴的尴尬起来。

谢幽试图把太子小时候爱吃的东西递给他,然而太子看着那盘子吃食,早就忘了这是什么东西。

别说他们了,孟昔昭自己都快感到窒息了。

好在很快,崔冶自己就提出来,想去见见房陵郡公,孟昔昭跟谢家通过气,提前说过这件事,谢幽在家里给他爹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无非就是希望他爹见到太子以后,热情一点,他爹什么都没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让人摸不清到底什么意思。

于是,此时此刻,他只能跟孟昔昭一起站起来,忐忑的看着太子走向里面,等关门的声音传来,他和孟昔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担心。

……

好怪。

而屋子里,气氛也没好到哪去。

太子是过了一段苦日子,但那只是他的精神而言,他的物质上,哪怕最苦的时候,也比宫外的人强。

是以,他从没见过如此阴暗的屋子,窗子紧闭,还覆着一层窗纱,屋子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道是家具,还是人。

他皱着眉,看了一圈之后,才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老人。

老人像雕塑,好像走进来的人不是太子,而是鬼怪,他一动不敢动,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睛。

看到那张和自己女儿有一半像的脸,他的嘴唇和脸皮一同哆嗦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

崔冶心里的感觉更加不好了。

但他是个懂礼的人,谢皇后教导过他的那些年,始终都让他学习做一个谦谦君子,心中无论如何想,在礼数上,他都是不会出错的。

于是,他弯下腰,要对房陵郡公行礼:“孙儿见过外祖父,祝外祖父,福寿绵长。”

房陵郡公望着他,半晌过去,他颤颤巍巍的起身。

他的年纪和吴国公差不多大,而吴国公依然能骑马打猎,他却连行走都不那么利索了。

崔冶没听见他让自己起来,他只好主动起身,然后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最后,咣当一声,跪在他面前。

崔冶:“…………”

夭寿了。

打天寿帝闹着要废后那年开始,房陵郡公就再也没有情绪外露过。

女儿活着的时候,他试图为女儿奔走,但下场是,他被下狱,他儿子被贬官。

他救不了女儿,也帮不了儿子,反倒要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怎么为他奔波。

尤其他女儿,在被皇帝厌弃、羞辱之后,居然还要为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低声下气的去求皇帝,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跟崔家比起来,谢家的权威如同一颗黄豆,他从未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也再无法感受到一点点的尊严何为。

谢家迅速沉寂,活着,却装作死了,就是对皇后最大的帮助。

再后来,皇后也死了。

再再后来,他的外孙成了太子,而企图为太子说句话的郁指挥使,直接被撸了官职,赶出皇宫。

就好像只要与皇后和太子惹上关系,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帮他们是错,不帮他们也是错,只有忽视,天寿帝想要的忽视,才能给他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他在想通这一点之后,无比的痛恨崔琂,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恶毒的人,可崔琂离他太远,他也绝对没有能力去报复崔琂,所以,他就只能痛恨自己了。

当年得知仁宗想要让他的女儿嫁给太子,他有多惶恐和激动,后来太子登基,女儿变成皇后,他又有多么的与有荣焉,当年他每露出的一个笑容,如今都是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

可以说他是上了年纪以后,就认死理,固执了,也可以说他是天生的懦夫,不敢改变,生怕微小的改变,就会带来恐怖的后果。总之,不管因为什么,他拒绝接触外人,拒绝与太子通信,仿佛躲在这个小屋子里,他就不会再给别人带来灾难了。

如今太子掌权了,他自己,为自己报了仇,是以,他这个老头子,也敢露出真面容了,可他仍然觉得无地自容,且,这种感觉,会陪伴他一辈子,如影随形。

房陵郡公跪下以后就只会哭了,当年女儿死了他都不敢哭,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告发去皇帝那里,如今他像是把这十来年的痛苦和愧疚全都发泄出来,然而可悲的是,即使如此,他的哭状,也是沉默的、细微的。

时间过得太久,他早就丧失了大哭大笑的能力。

崔冶没听到他的一个字,他本想把外祖父扶起来,以孙子的身份受外祖父的跪拜,别说折寿了,传出去以后,有人来愤怒的刺杀他,都不算新鲜事。

……

但他还是稳稳的站在这,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这个老人忏悔。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重新弯腰,把人扶起来,原本打的腹稿也用不上了,他询问房陵郡公,能不能把谢皇后重新安葬在谢家祖坟,不必告知他人,也不必隆重操办,只要让她离开那个囚笼,从此自由,就足够了。

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说的轻松,而房陵郡公也点头的毫不犹豫,礼乐之道,那是过得好的人才会思考的事情,他的女儿,不在此列。

孟昔昭和谢幽、谢韵默默坐着,时不时抬起头,三人尴尬的对笑一下,然后继续低下头去。

终于,太子出来了,他看上去和进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对舅舅和表弟道了别,太子也没留下吃顿饭,直接就走了。

孟昔昭不好问他怎么样,直到上了车驾,崔冶才把脑袋搁在了他的大腿上。

孟昔昭问:“很累吗?”

崔冶望着前方,这辆车正行驶在出城的路上,皇陵离这里八十多里,要走半天呢。

他慢慢的回答:“有些累,也有些轻松,知晓这世间,不是只有我一人还记得母后,这感觉,挺好的。”

孟昔昭听了,也抬起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

“有人曾对我说过一个说法,世间万物,来于此,去于此,此生为人,下一生为风、为雨、为浩瀚波涛、为春日的第一声虫鸣,她离开了,她未曾离开,她不在了,却也一直在,不安的灵魂终会安息,牵扯的疼痛,也终会抚平,你也许听不到,但我想如果,如果皇后娘娘真的就在你身边,那她此时一定在抱着你,对你说,做得真好。”

崔冶静静的看着前面一晃一晃的流苏,孟昔昭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模样,过了好久之后,他才听到崔冶轻轻的说了一句。

“那我要回答她,母后,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快看,这是你的儿媳,看他有多好。”

孟昔昭抿唇笑了一下,看在崔冶如今心情不佳的份上,他就不计较这个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