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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马上趴的那人已进入肉眼可见的视野范围,勉强撑起半身,朝他们接连打了几个手势。

豫王边用窥筩仔细看,边道:“这些手势有点眼熟,似乎另有含义……我想起来了,是夜不收内部使用的战术手语!”

他把窥筩往怀里一塞,拉起苏晏的手就往河岸上跑。

苏晏边跑边问:“那个牧民莫非是夜不收的暗探?”

豫王将他推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从鞍侧解下弓箭:“是不是,救下来一问便知!清河,你在这里等我,万一被北漠骑兵近至三百步,你就朝营地方向先撤,明白么?”

苏晏还不及回答,黑骐就长嘶一声,载着主人疾驰出去。他不愿先走,便一边紧张地关注豫王的动向,一边从褡裢取出小蝎弩,连同牛皮袖套一起安装在右手前臂。

只见豫王双腿控马,手中箭矢应弦而发,一箭射出,便有一名骑兵栽落马背,很快就将那支小队解决得七七八八。

有这么个势不可挡的战神在场,看来自己并不需要提前撤离了嘛,苏晏正不错眼地关注着战况,突然听见一声巨响——

那个疑似夜不收暗探的牧民在负伤求助后晕过去,半挂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无法策马上岸。河面冰层经不起马蹄踩踏,裂纹逐渐扩大,最后轰然崩塌,连人带马一同落入水中。

天寒地冻,人落入冰水后几分钟就会失温休克,更何况身负重伤。

哪怕不为可能携带的情报,只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也不能视若无睹。苏晏纵马狂奔过去,惊呼:“快救人——”

此刻岸上的骑兵小队全数覆灭,豫王当即丢下弓箭,飞快地脱去袍靴,一个猛子扎进冰河里。

苏晏想快点赶过去帮忙救人,却见一名落鞍的骑兵又翻身回到马背上,弓箭遗落了,便举起马刀,咆哮着朝他冲来。

原来之前此人面对豫王的致命一箭,是用脚踝绞着马镫侧坠,才避开了要害处。

眼下见同伴尽数阵亡,对方更是激发凶性,挥舞一柄锋利的马刀,刀刃还带着血迹,向苏晏气势汹汹地扑来。

两匹战马迎面奔驰,此时再躲避已万万来不及,只会将后背暴露给敌方。

照当前的马速,双方在十几秒后就将打照面,苏晏知道,一旦被这柄马刀近身,自己定是身首分离的下场。

小蝎弩虽强力、精准,但射程并不算远,且再次装填弩箭需要一点时间——也就是说,他只有一次射杀对方的机会。

必须一击毙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苏晏深吸一口气,沉下喉咙口砰砰乱跳的心脏,举起小蝎弩,瞄准对方皮甲与链甲之间的缝隙。

三十丈……二十丈……苏晏强行克制住扣下扳机的冲动,凝视屏息,等待那个稍纵即逝的唯一生机——

对方满身的血污、狰狞的模样已清晰可见,面上的凶残神色令人不寒而栗。苏晏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短短几秒时间,在他眼中拉出了漫长的光影。

……十丈!苏晏断然扣动扳机!

弩箭激射而出,正中对方的咽喉!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马刀也带着呼啸的风声劈过来,苏晏早有准备,及时向侧边一倒,避开了刀锋。

他听见身后噗通一声,是尸体从马背上摔落的声响。

我竟然办到了……不依靠任何人的护卫,仅凭一己之力,成功避开一名北漠精骑的袭击,还反杀了敌人!苏晏来不及庆幸,见河面上又一大块冰层碎裂,冰水中浮出豫王的肩膀与脑袋,手臂托着昏迷的牧民,向岸边游来。

方才他与那名骑兵的对决,只发生在从豫王潜入水底,到浮上水面的这短短两分钟内。

也许这就是战场上生死无常的含义所在——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只在电光石火间。有时决定最终结果的并非力量,而是冷静,甚至是运气。

苏晏勒缰下马,跑到水边抓住昏迷牧民的一条胳膊,费力地把人拖上了岸。

还来不及喘口气,他赫然发现,刚浮在水面的豫王不见了!

水上漂的都是大块大块的碎裂冰层,寒冷刺骨,再强壮、再训练有素的人,也无法在这种水温中停留。

也许练武者体内的真气能帮助他们多支撑片刻,可是如果没有及时上岸,照样会死于冷休克带来的心脏衰竭,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苏晏急了,放声唤道:“槿城!朱槿城!”

水面毫无动静,冰层随水流缓缓拼回原本的位置,仿佛要再次冰封一切,将水底的生命彻底覆盖。

苏晏心口滚烫如煎沸水,眼眶灼痛得厉害。他会水,但从未下过这么冷的冰水;怕疼,不想死,却更怕朱槿城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他甚至还来不及想清楚后果,便下意识地扯开衣袍、蹬掉靴子。

脱得只剩贴身的小衣后,苏晏毫不犹豫地跳下冰河。

河面在这瞬间哗然,水花四溅中,一个身影跃出冰层,将他接个正着,随后足尖在浮冰上借力一点,带着他掠回岸边。

溅射的冰水打湿了苏晏的四肢与后背,在皮肤上留下万针攒动的痛觉。朔风再一吹,他冷得浑身直打颤,上下牙边互相敲击,边极力开口说话:“还、还好你没、没事……妈的……妈的……吓、吓死我了你……”

豫王沉着脸、咬着牙,先拾起地面上的衣物,将苏晏全身迅速擦干,一件件飞快地套上去。他的脸色很难看,但动作非常利落,甚至半跪在地面,将苏晏的赤足搁在自己大腿,为其穿上袜与靴。

苏晏的身体开始回暖,说话舌头也撸直了:“你也赶紧脱下湿衣,不然会失温。”

豫王二话不说,脱去身上的湿衣,拾起之前丢在岸边的战袍与长靴套上。

苏晏见他长裤仍是湿的,不放心地说:“把裤子也换了吧,我去那些骑兵身上给你剥一条,凑合穿一下?”

豫王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近乎凶狠地紧紧抱住他。

苏晏以为他仍在担心,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了,你看,咱俩这不都好好的……”

豫王在苏晏耳畔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嘶哑:“我是故意的。”

“……什么?”

“我故意不及时上岸,想看你是什么反应。”

苏晏愣住了。

豫王道:“我朱槿城这一辈子,都没有像今日这样后悔过。

“后悔得想捅自己一刀,再跳回冰河里去。

“我想证实的事,原本我以为对我而言极其重要。可如今我才意识到,与你的性命安危比起来,它什么也不是。”

苏晏顿时明白了,豫王想证实的是什么。

“王八蛋……”他红了眼眶,喃喃道,“朱槿城,你可他妈真是个王八蛋……你得到心心念念的答案了,现在你满意了?”

他用力推开豫王,自顾自地走到那名昏迷的牧民身边,亲手为对方脱下湿衣,换上从骑兵尸体上剥下来的衣袍。然后费力地把人抬起来,挂上马背。

豫王出手,轻易地办到了他需要费力才能做到的事。

苏晏没有理睬他,准备踩镫上马。

豫王握住了他的胳膊:“你的马背上挂了一个人,就坐不下你了。与我同乘好不好?”

“滚。”苏晏面色冰冷地说,抽出胳膊,径自往营地方向走去。

豫王上了自己的黑骐,路过他身边时弯腰一拎,将他带上自己的马背。

苏晏激烈挣扎起来,甚至打算跳下马去。豫王硬是将他圈在怀中,低头将脸埋在他颈侧,声音沉闷地唤道:“清河……清河……”

苏晏听出了这声声唤中的愧悔、苦涩与求饶之意,并没有回应。

然后,他感觉到颈侧蓦然一片湿热。

朱槿城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晏已经足够了解——他的灵魂中烧着战火,身体内流着槊血,却从不会落泪。

苏晏怔怔地想了许久,最终向后伸手,用力薅住了豫王的鬓发,咬牙道:“朱槿城,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