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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外,黑压压一片兵卒人头,围着中间一块宽阔的空场地。

霍惇手里的长枪,枪头与枪杆交接处系着一簇鲜红的留情结,枪尖寒光翻飞,使得水泼不进。

杨家梨花枪,是如今军中与民间广为流传的枪法,并非什么独门秘技,在他手中却发挥出了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效果。出招间虚、实、奇、正相辅相成,锐进时不可挡,速退时不能及,而且遇强越强。

在周围观战的兵卒也看入了迷,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近年边关虽然有所动荡,他们不时要与小股鞑靼骑兵游斗,但几乎没有过大军鏖战的正面交锋,也自然没有了看参军大人尽力展示枪法的机会,毕竟整个清水营,也没有能在霍惇枪下走过二十招之人。

而今日擅闯议事堂的几名瓦剌人中,为首那个大个子,凭借一柄弯刀,与霍惇对拆百招仍不落下风,甚至隐有力压一头的架势。

要知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兵遇上长兵,本来就处于劣势,这个瓦剌大汉竟还能略胜一筹,可见身手之不凡。

两人枪来刀往打了半个时辰,场中真气劲荡,连砖块涂泥的墙壁都被震塌了几处,地砖也碎裂了不少。霍惇额上已有汗珠渗出,盔甲内的衣袍已经湿透,那名瓦剌大汉却仿佛才刚热完身,连一滴汗都没出。

这般非人的体力,实在可怕!

严城雪在后方等不及,又回到二楼观战,看得心惊肉跳,脸色却露出不悦,半冷不热道:“你们的参军大人是不是有病?下令万箭齐发不就得了,非得亲自上阵,还以为是三国演义呢,武将一个一个捉对单挑?我看他只长了胳膊腿儿,没长脑子。”

霍惇的亲兵哭笑不得地想,严大人嘴上这么不饶人,和霍大人究竟是一对至交呢,还是一对宿敌呢?

一名亲兵说:“参军大人大约是……是见猎心喜了吧。好几年了,都听他抱怨没有够劲的对手,打不过瘾。”

严城雪道:“这下够劲了吧,再把小命玩进去。你们下去插一杠子,把他请回来,就说我要放箭了。他若是不撤,就一同射成刺猬。”他说这番话时,面上毫不动容,十分认真。

亲兵对严大人心肠之狠毒暗自咋舌,担心他真会做到做到,又碍于他的积年淫威不敢劝阻,只得跑下去,拎了一杆枪加入战局。

霍惇打得正激烈,流汗也流得痛快,虽然越发吃力,但也越发激起斗志,不想有人来搅局,当即骂道:“滚开!这里没有你插手的份!”

亲兵苦哈哈地道:“严大人要把我们都射成筛子。”

霍惇心底一惊,不知这位活阎王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二楼外廊。

阿勒坦趁机震开了他的枪尖,将刀锋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严城雪果然言出必行,向议事堂屋顶上埋伏的弓箭手下令:“瞄准那个鞑子,射!”

弓箭手名义上是清水营驻军,却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

这位行太仆寺的寺卿,身为文官,专司陕西马政,可是对本职工作毫无兴趣,辖下各监苑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更是不想管,也不耐烦管,倒是对行兵布阵与操练士兵之类的军务野心勃勃。

更兼手腕阴毒,惯使诡计,为人又说一不二,也亏得参军霍惇百般迁就,甚至把自己麾下的兵卒也交给他训练。

他训练士兵的第一要旨,便是“军令如山”,哪怕箭尖指向可能波及上官,军令一下,就必须执行。

弓箭手已被他训练成了机器,听得一声令下,便松弦放箭。箭矢如流星直射场中。瞄准的目标虽是那名瓦剌大汉,但霍惇离得太近,难免殃及池鱼。

危急时刻,霍惇一把揪住亲兵的衣领,懒驴打滚向后接连翻身,才避开了几支险些穿身的流矢。

他仰头朝二楼叫:“过分了啊,严城雪!你这回太过分了!”

严城雪唇角露出快意,挑眉道:“我不是通知过你撤回,是你不听。好了,这不是没事么。我知道你能避开箭矢,正如我知道你再打个三五回合,就会伤在那鞑子刀下。”

霍惇骂不是谢不是,最后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严大人的关心真是别出心裁,只是别再有下一次,我怕自己吃不消。”

再说箭矢即将落下时,阿勒坦发出了猛虎般的咆哮,返身冲向议事堂,连人带刀撞向廊柱。

铜盆粗细的木柱被他竭尽全力地一撞,竟然轰然倒地,整片屋顶哗啦啦坍塌下来,大部分箭矢落了空,另外一些追来的流矢也被无数落下的瓦片挡住。他撞倒了左侧的廊柱,仍不解气似的,又猛冲向右侧,把另一根柱子也撞倒了。

失去两根承重柱的支撑,议事堂靠外侧的屋顶全线崩塌,更高的屋脊处瓦片也纷纷滑落,弓箭手们下饺子似的落了地,摔得一时爬不起来。

霍惇震惊:“这他娘的是人?老林子里修炼成精的熊罴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严城雪绷着脸,怒道:“是你没把营堡修结实!愣着做什么,不上车轮战,难道还想单挑?用我上次给你淬过毒的兵器,只需划破一点皮肉,熊罴亦能放倒,何况人乎!”

霍惇听他“之乎者也”都出来了,知道是恼恨进了骨子里,就算对那瓦剌人原本只有六分杀意,如今也变成了十二分,且是不死不休。

不由暗叹:明明看起来斯文白净的一名文官,怎么凶起来比他这个战场杀敌的武将还狠?

他纵身跃上二楼,问道:“八千一万匹赎金,你不要了?”

严城雪嘴角扭曲了一下,似乎心下有所挣扎,但又很快做出决断:“战马虽然急缺,但若是拿他不下,反受其害,到时就不止损失一间议事堂了。事已至此,梁子也结深了,无论他是不是瓦剌部族的,不杀后患无穷。”

霍惇知道劝他不动,只得默许。

“我觉得,你们这样不行。”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说道。听声源,就在两三丈外的外廊转角处。

霍惇心下凛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营堡,近身三丈之内,自己居然等人出声了才察觉对方的存在?

他将严城雪往身后一拽,朝转角处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严城雪被扯得打了个趔趄,扶着他的肩膀站稳,整了整头上乌纱,确认仪容无失了,方才开口:“这样不行,哪样行?放任那鞑子把营堡拆了?”

只见二楼外廊转角处,现出两名男子身影。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是个姿质风流的俊美书生,嘴角微微含笑,气定神闲地抄着手。另一个二十出头,做侍卫打扮,貌不惊人,双目蕴含的光彩却湛然若神,令霍惇一见便心生寒意,觉得此人的危险程度,与场下那个洪荒巨兽似的瓦剌大汉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少年书生朝他们拱手道:“见过严寺卿、霍参军。”

严城雪知道这两人能潜进营堡来,至少其中一人是武功高手,估计是那名目光如电的侍卫。猜到对方来者不善,他板着脸说:“知道我二人身份,以民见官,为何不叩拜?”

少年书生道:“见笑了,的确是不用拜的。我是福州府秀才。”

“本官却不是县令。”严城雪讽刺道。这是嘲他,光知道秀才不必叩拜县官,却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少年书生笑笑,继续说:“庚寅科举人。”

严城雪面色微变:举人可以称为老爷了,有当官的资历,即使不当官,也是地方名流。何况这书生年方十六七,若是三年前中的举……十三岁的神童,如今难道没有官身?

果然又听对方道:“癸巳科二甲进士,御赐庶吉士。”

今年便是癸巳年。严城雪失声道:“今科进士?二甲,是御赐的庶吉士,而非选馆,若我没记错,只有一个人……你是苏十二!”

苏晏带了点苦笑:“没想到这个诨名都从京城传到边关之地了。”

严城雪冷笑:“大理寺苏少卿声名赫赫,凶焰灼灼,想不听到都难。如今即便贬官外放成了苏御史,也依然是行非常人之事,不知又想在这灵州清水营里扳倒哪个倒霉鬼?”

“等一下!”霍惇说道,“你自称是御史苏晏,可有凭证?总不能凭你上下牙一磕,说是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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