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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沾了沾墨,将最后一笔的梅花勾勒好,紧着便将手中的紫竹狼毫搁置,抬眼看了过来。

顾昭收回落在那绿衣翰林身上的视线,垂下眼眸。

屋里的人并不少,除了顾昭、潘知州、陈其坤翰林,马公公和皇帝陛下,角落里还站着奉茶的婢女。

然而,这甘露殿却十分安静,就连狼毫搁置到山形笔架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自有一股威严之势。

“潘爱卿,你奏折中所言的谢家庄村覆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听不出喜怒。

只见他皱了皱眉,声音沉了沉,继续道,“这又是前朝谋逆,又是邪物作祟的,到底是哪一个,我都瞧糊涂了。”

潘知州和顾昭对视了一眼。

潘知州正待说话,视线落在陈其坤身上,抚了抚须,谨慎道,“陛下,此事攸关江山社稷,可否让陈翰林回避一二?”

陈其坤愣了愣,随即好脾气的笑了笑,风光霁月道,“陛下和潘大人先谈,臣去外头等着,待陛下忙完了,唤臣一声,臣再陪陛下作图。”

皇帝抬手摆了摆,“无须避讳。”

他语气一转,视线落在潘知州身上,“潘爱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陈爱卿和潘爱卿一样,都是朕信重爱重之人,是朕的肱骨之臣。”

陈其坤眼里闪过感动之色,只见他连忙起身,郑重的作了个揖。

“多谢陛下厚爱,下臣定不负陛下的信重爱重,一心为陛下,为朝廷做事,克己奉公,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哈哈,爱卿言重了。”太和帝摆了摆手,眉眼放松,颇为好笑模样。

“浑说!我要陈爱卿的肝啊脑的作甚,没的埋汰人,回头啊,爱卿给朕多做两幅画就成。”

说完,他将手一指,“喏,就这幅美人图的风姿就成。”

顾昭和潘知州都顺着太和帝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一眼就瞧到墙上装裱的那幅美人图。

那当真是一幅上等的美人图啊。

只见上头画了一座青山,山下一处竹扎的高楼,美人凭栏而依,她似要回眸看来,风吹乱发丝,美人的侧颜如冰肌玉骨,端的是媚骨天成。

最奇异的要属那青山,近看是一座连绵青山,仔细一看,却似一条卧榻的吊睛大白虎,尤其是山下那溪流,它倒映的便是白虎咆哮的影子。

美人和白虎,妖媚中添一分妖冶神异,尤其美人似语还休,又添两分清纯,当真是一副姿容出众的美人图。

“好画!”

“笔触细腻,色彩分明且用色大胆!”

潘知州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哈哈,潘爱卿不愧也是探花郎出身,也是个识画的。”

太和帝抚了抚山羊须,推开马公公要搀扶的手,抬脚走到画前,细细的又看了看,眼里浮起赞叹之色。

“陈爱卿这手丹青技艺着实令人惊艳,不单单人物像画得好,这青山也着实不凡,潘爱卿你看,上头嶙峋的怪石形态各异,多看两眼,却又有危机四伏之感,妙哉妙哉!”

“是极是极。”潘知州跟着点头。

“陛下过誉了。”陈其坤谦虚的拱了拱手。

顾昭看了两眼这美人图,又看了一眼陈翰林,心下更是确定,这人定然是偷了管老伯文气的恶贼。

无他,这幅画便是证明。

这一幅画虽然画的是美人青山,实际上却是画了《芙京志异》中的一段志异,名唤锦娘寻鬼。

那些青山的怪石之所以让人瞧了心生危机四伏之感,是因为那些石头仔细一看,虽然是石头,却更像狰狞的鬼脸。

然而,这一幅画中,还有一处的恶鬼,常人难以瞧见端倪,那就是在美人如剪水一般的眼眸之中。

这一篇志异,七情先生意在指出,恶鬼,往往藏在花团锦簇和美好事物之中,让人细思恐极,劝人莫要被表象所欺瞒。

那厢,对上顾昭瞧来的视线,陈其坤莫名的心跳快了一瞬。

这小郎,好锋利的眸光!

他紧着又看了过去,顾昭已经转开了视线,陈其坤有些不安心,他的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深绿色官袍下,是白皙又平整的肌肤。

……

既然皇帝陛下发话了,潘知州自然不再藏着掖着,当即将谢家庄村覆一事说了说。

最后,他眉目染上沉痛,手一推,长长的作揖,道。

“陛下,顾小郎焚烧了九百八十六具的皮囊,那都是谢丹蕴和冲虚道长为了倾覆我朝,复振东梁,行的诡谲之事,谢家庄整整九百八十六口人啊,活生生的入了鬼母蛛的腹肚,再生出来,便是听从谢丹蕴指挥,徒有人形的傀儡。”

太和帝惊得站了起来。

“驹儿啊,我怎么觉得,我好似听了一场坊间志异。”

他将视线看向搀扶住自己的马公公,迟疑了一下,眉毛皱了皱,犹带一丝不解,又补充道。

“还是一场颇为精彩的坊间志怪。”

马公公轻声,“陛下,奴才听了也觉得荒诞。”

潘知州叹了一口气,“臣也希望是一场荒诞的志异,奈何,此事真真的。”

他侧了个身,示意两人看向顾昭,沉声道。

“顾小郎,他已经将人证和物证都带来了,陛下要是愿意,可以一观。”

此话一出,太和帝和马公公都将视线看向了顾昭。

顾昭往前走了一步,手一翻,上头凭空出现一个白瓷瓶和一粒圆珠。

这一手,太和帝和马公公瞧得眼睛又是瞪大了一些。

顾昭:“草民已将那一日发生的事以术法封存,陛下要是同意,草民当即掐破此珠。”

“说一万道一千,不若陛下亲自看一眼,来得明了。”

太和帝思忖片刻,手一扬,“准了。”

随着太和帝话落,顾昭掐破了手心里的圆珠。

只见一道莹光一闪而过,接着,此处起了一阵水雾,顿时,细细蒙蒙的水雾笼罩。

马公公有些紧张的护在了太和帝前头,口中呼道,“陛下小心!”

太和帝将人拦了下来,“莫要一惊一乍。”

他瞥了一眼顾昭,感慨道,“想不到,顾小郎如此年纪轻轻,竟是世外之人,当真是后生可畏,方才要是有怠慢的地方,还望小郎莫要介意。”

顾昭冲他微微颔首,“陛下言重了。”

“潘爱卿,你是何处寻到这样钟灵毓秀之人的?”太和帝侧头,问了潘知州一句。

“草民与潘大人祖上有一份缘。”

潘知州抚须,正待说话,却听顾昭率先出言,打断了他原先的措辞,他手一顿,从善如流的改口。

“是极,顾小郎与臣祖上有一份缘。”

石龙化真龙,全赖顾小郎相助,既助灭山火,又赠功德金光点睛成龙,龙君身边跟着的小南小北是他们潘家的小叔祖小姑奶奶,他如今在圣上面前说一句祖上有缘,也不算谎言。

顾小郎说的不错,那可是天大的缘分呢!

“祖上的缘分啊。”太和帝重复一声,有些怅惘。

罢罢,祖上的缘分,才得这世外之人相助,也是,这世外之人又岂是这般容易亲近的,太和帝暂时将出言想邀一事搁置。

潘知州又看了顾昭一眼。

陛下问这话,显然是有招揽之意,而顾昭那一句祖上有缘,便是在陛下还未出口前便推拒了,虽然不知顾小郎为何推拒,不过,他自然是尊重顾小郎的选择。

旁的不说,他们靖州城也很需要顾小郎呢,没见顾小郎当值以来,靖州城太平了许多么!

……

水幕上已经出现了当初谢家庄村覆之事……

长着美人脸的鬼母蛛,面色苍白似有弱症的谢丹蕴,鬼母蛛尾部一摆,浑浑噩噩的人从尾巴处掉下来,目光呆滞,初时稍显稚嫩踉跄的行走,接着,脚步越走越板正,逐渐有了人样……

甘露殿里。

瞧见这一幕,太和帝的面色铁青,他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明黄衣袖抖了抖,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马公公一脸的惊骇,“陛下!此蛛邪异,万万不可留存于世。”

太和帝没有说话。

这他如何不知?

这鬼母蛛诞下的人,表面上看,居然和原来的那人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影子!

从一开始下地,路都走不清楚,慢慢的,脚步一点点变稳健,显然,它是会学习的。

要是真让此蛛繁衍,这人世间,它还是人世间吗?

谁也不知道那风光霁月的皮囊下头,到底是人是鬼!

太和帝越想,心里越是悚然。

水幕里的画面没有依着人的心思停留,只见画面继续流转,太和帝瞧到将自己和鬼母蛛融为一体的谢丹蕴,一蛛上有了两张人脸,前头是美人温柔如慈母的脸,发丝缭乱,似慈母操持家中,面有疲惫之色,蛛背上是谢丹蕴苍白病弱的上半身……

无数面容贪婪蒙昧的人蜂涌而至,只见长.枪扫过,如江中波浪一般朝人群中拍去,众人的眉心有红光一闪而过,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红光,分明是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小蜘蛛。

也是,鬼母蛛诞下的自然是小蜘蛛,又怎么会是前朝的千军万马?

失去了蜘蛛,就好像失去了骨肉支撑,皮囊瞬间倒地,面容朝天,诡谲又不甘。

一阵风吹过,皮囊好似布袋一般簌簌发响。

最后,一场大火撩过,此处一片黑烬,风一扬,再无痕迹。

……

再见谢家庄村覆之事,顾昭心下怅然,随着心神一动,悬浮于半空中的水幕华光一闪,瞬间消弭,不留一丁半点痕迹。

“没,没了吗?”马公公往前走了两步,绕着方才水幕悬浮之处,别说水幕了,便是水滴也没有。

他走了回去,拂尘一扬,凑近皇帝,小声道,“陛下,不是障眼之法。”

太和帝颔首。

自然不是障眼术法,方才那水幕上的影子真真的,每一个百姓的皮囊都是不一样的,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便是连衣裳都纤豪毕现。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句戏法和障眼法能说明的。

他的目光落在顾昭身上。

这是有真本事的方外之人啊!

太和帝想起方才瞧到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顾昭手中的白瓷瓶,轻轻倒抽一口气,又道。

“小郎,这里面装的,难道是——”

顾昭点头,她将手中的白瓷瓶托举,瞧了一眼,道,“没错,这里头装的便是鬼母蛛和谢丹蕴,也就是前朝庆德帝身边的红人,谢吉祥谢大总管。”

只听“砰”的一声,有凳子倒地的声音。

顾昭几人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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