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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一处同样收拾得很用心。

光束从瓦片上透下来,有细蒙的尘埃在半空中悬浮,屋里摆了好几处的书架,靠近窗棂的地方摆了张方桌,上头搁了墨条和砚台,一沓的毛边纸用山形的镇纸压着。

独独不见笔。

……

“聿儿,聿儿……”一声带着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爷,你醒了啊。”管聿眼睛一亮,三两步的走到床榻边,伸手将人搀扶着坐了起来。

顾昭回过头。

“聿儿,聿儿……”老者颤抖着手,抬手要去摸管聿的脸,他浑浊的眼里又有了丝清明。

“聿儿越来越瘦了,阿爷瞧了心疼,你别管阿爷了,阿爷送你去旁人家吧。”

“……竹笆街的张书生不错,阿爷前些日子去瞧了,他一手山水画的丹青着实了得……不不不,他为人迂了一些。”

“要不,咱们还是选杏仁街的许书生吧,听说他很是有奇思异想,前些日子,书坊热卖的草汀游记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不不不,瞧那文字又轻浮傲慢了一些……”

老爷子自说自话,自己想一个,还不待管聿开口,他紧着就又否认了。

眉头紧蹙,只觉得把自己的乖孙孙交给谁都不妥。

管聿无奈,“阿爷。”

老爷子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管聿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上,顿时心中大恸。

他摆摆手,别过脸,声音带上了悲凉之意,隐隐好似还有一丝的哭腔。

“罢罢,不拘是张书生还是许书生,抑或是旁的什么李书生……哪个都比我这不中用的老书生好……聿儿,你去吧,别管我这老骨头了,好歹去外头吃一顿饱饭。”

“阿爷,我那儿都不去!这是我的家。”管聿嘴唇一抿,带着一股倔强。

“聿儿,你!”老爷子抬起了头。

他眼里的情感复杂极了,既有伤痛,又有欣慰,还有着忧心忡忡和颓然。

倏忽的,他目光一凝,瞧着屋里背着身看墙上画作的顾昭,眼睛都瞪大了两分。

管老伯抬手指着顾昭,又去瞧管聿。

“聿儿,这,这人是谁?他什么时候在这的?”

顾昭回过身,笑着道,“老伯好,我一直在这呢。”

管老伯一窒。

……一直都在?

他有些懊恼,开始回想,方才,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话?

再瞧管聿时,管老伯有些老迈浑浊的眼睛狠狠的剜了一眼。

傻小子!也不知道提醒他一句。

要是让人知道了真身,该如何是好啊!

“阿爷,哥哥他知道。”管聿低声。

管老伯眼睛都瞪大了两分。

什么?

什么叫做他知道?

……

接着,管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要不是哥哥凝了水炁,化了条大鱼相助,我都没力气拖阿爷上岸呢。”

听了这么一朝话,管老伯心生后怕,他懊恼的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沮丧又颓败。

“都怪我……居然那么多人在一旁瞧着,想想都害怕,要是聿儿你被瞧到了真身,就得被镇在雁门塔中了。”

听到雁门塔,管聿脖子缩了缩,面上有畏惧之情。

……

那厢,顾昭也是知道雁门塔的。

这两日,她在芙城里闲逛,这雁门塔,她也是有瞧到过的,这是京畿最高的建筑,落坐在城南,是十七重的阁楼高塔,前朝时候便有了。

在坊间话本里,这处高塔能镇一切妖邪,更有大妖镇在下头。

小小的一个玉石笔灵,又怎能不怕这高塔?

顾昭瞧了瞧管聿,又看了眼管老伯,眉头皱了皱。

方才她一眼瞧见管聿的感觉不假,和前两日相比,他确实又瘦了一些。

“老伯,这是怎么一回事?”

管老伯,也就是管牧易瞧了管聿一眼,沉沉的叹了口气,郁郁道。

“我写不来文章,也画不来画了……江郎才尽,江郎才尽啊。”他抹了一把脸,将满腹的心酸吞了下去,“就是我家的聿儿,我家聿儿他要饿肚子了啊,可怜哦!我的聿儿可怜哦!”

顾昭:……

明明是悲伤的事,却因为管牧易那一唱三叹的语调,生生的多了几分喜庆之感。

……

原来,管聿是管家传下的一管白玉笔,因为笔身是白玉所制,且玉质圆润通透,管家人颇为爱护。

到了管牧易这一辈,他瞧着那束之高阁,好似珍品一样被珍藏的白玉笔,顿时心痛得不成,连连喊着。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如此好笔,就该用来写一手锦绣文章。”

从此,他也当真践行了这一句话。

从孩提时候歪歪扭扭的练笔,写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再到沉稳的青年,直至暮霭沉沉的暮年。

这管白玉笔陪了他大半辈子。

管牧易痴迷画作和坊间话本,尤其是美人像,直到前几年,他自成一方大家,而受他的文气熏陶,白玉管中玉石生灵。

管牧易:“虽然是玉,它更是笔,恰好我们一脉又姓管,合该他是我管家的娃儿,所以,我为他取名管聿。”

顾昭听得眼睛瞪大了几分,“您,您是七情先生。”

管牧易眉毛一竖,侧头看了过去,“小郎也识得我?”

顾昭:……

怎么能不认得。

说起七情先生,坊间褒贬不一,无他,他所著的话本诡谲邪异,却又香艳异常,有人说他写的是秽书,也有人说他在那香艳的故事中,道尽了世间情。

有情也有孽,荒诞过后,细细一想,却又振聋发聩,就似情奢而不糜,美人艳而不妖。

尤其是话本里头穿插的精怪美人画,便是姑娘家瞧了都得面红耳赤,偏生又着迷那各色美人的姿态。

顾昭敬佩:“先生的百花图着实不凡。”

管牧易摆手,“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什么也画不出来了。”

他郁郁的叹了口气,好似想起什么,回头又睨了顾昭一眼,语重心长模样,道。

“我那书香艳,小郎不看也罢,仔细移了性情,等你再大一些,添一些年岁,见过了世情冷暖再看,到时,你就能体会里头的喜怒哀乐,那时再看也不迟。”

顾昭:……

她眼神游移了下,挺着最后一抹的倔强。

“我没看,就翻过里头的图集。”

管牧易了然,“哦,小郎没看啊,没看就好。”

顾昭脸红了一下。

……哦什么哦呀,她真没看!

旁边,管聿噗嗤一声笑了,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丝狡黠之气一闪而过。

顾昭:……

好吧,看了看了,她还买了全套的话本珍藏,眼下还在她的绢丝灯里搁着呢。

……

“怎么就写不出来了呢?”顾昭连忙岔开话题。

她想了想,又道,“前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顾昭会说前年,是因为市面上,七情先生的话本子就只出到那个年份,画集也是如此,从那以后,七情先生就好似消失匿迹了一般。

无数的人惋惜心痛,纷纷猜测先生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自然,这谩骂也是少不了的。

《芙京志异》甚至只写到了第六十八回 ,正好在故事高潮纷沓频出之时断了。

本来这断更的文,顾昭是绝对不会入手的,奈何前头的书太过好看了,她想了想,这六十八回和一整本书相比,不说三分之二,二分之一总有吧,也算够看了。

这一看,当真是懊悔了。

那段日子,她是抓心挠肝的期待着后文。

眼下瞧到这七情先生本人,顾昭怎能眼睛不亮。

她只想问明写不出来的原因,然后再好好的整治整治,接着,一定押他在案桌边,写个昏天暗地。

瞧了一眼管老伯花白的发,顾昭稍稍内疚了一下,昏天暗地勉强的话,大半日还是要的。

……

听到顾昭的问话,管牧易摇了摇头,旁边,管聿也摇了摇头。

管牧易:“想过,怎么没想过,就是不为着自己,为着聿儿,我也将事情想了又想。”

“不过,毫无头绪。”

“就好似,就好似我突然不会写了一样。”

说罢,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管聿是玉石成精,因为被雕琢成笔,又是受文气熏陶成的灵,精怪吸纳灵炁修行,他却要吸纳文气修行,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眼瞅这孩子高了,却也越来越瘦了。

管老伯浑浊的眼里有水雾。

“老头子我没用,写不出东西,坐吃山空,京畿重地,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钱,除了月头时候在书坊里靠以前的书分点碎银,到了月尾,家里就只剩一些铜板了。”

“我又时常心神迷糊,镇日浑浑噩噩的,都是靠聿儿去外头讨口吃的,街坊邻居接济,这才勉勉强强的撑到了现在。”

“就是可怜聿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人白眼了。”

顾昭瞧了一眼管聿。

遭白眼的管聿:……

“阿爷,真没有,叔叔伯伯们可喜欢我了。”

他爬到管老伯的旁边坐下,伸出手拍了拍,低声的安抚道。

……

顾昭在这一处的屋舍走了走,没有发现邪法的存在,接着,她来到管老伯面前,道。

“管老伯,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瞧瞧吧。”

“不介意不介意。”管牧易身子直了直,有些激动又不安模样,“要我站起来吗?怎么瞧?”

“您坐着就成,我分一道元炁到您的体内。”

说罢,顾昭凝神,手诀一番,一道灵炁化作细线大小,从管老伯的两眉间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