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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手中拿着草绳,正待缠上鱼嘴时,一道声音响起,她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笑道,“大人。”

来人正是潘知州。

只见他穿着一身百草霜色的圆领袍子,说是州城操心万民的知州大人,更像是一位和好友寻山访水的文人骚客,行进间自有一股洒脱肆意。

“这鱼儿倒是颇肥。”他抚了抚须,毫不在意的蹲了下来,跟着一起瞧顾昭手中这扑棱的大鱼。

“自然,我捡着最肥的捞的,春日万物勃发,不单单草木茂盛,这鱼儿也是如此。”

顾昭麻利的将麻绳穿过鱼嘴,递给了潘知州身后的钱炎柱,笑道。

“炎柱大哥,就拜托你了。”

钱炎柱就差拍胸膛了,“顾小郎,你就放心吧,我婆娘的手艺不差,我的手艺只有比她更好。”

“哟,咱们小钱还是会烧饭的啊,不过,我也瞧出来了,嘿嘿,你就是个怕婆娘的。”卓旭阳打趣。

“去去去,少在这儿埋汰我,一会儿你不许吃。”

钱炎柱和卓旭阳下去了,两人提着鱼儿,一边走还一边笑闹着。

顾昭收回目光,看向潘知州,问道。

“大人,当真不用化炁成风吗?行船会快许多的。”

潘知州摇头,“京畿重地,虽然富贵,却也鱼龙混杂,咱们还不知深浅,也还不知陛下是何心思,按往常的行程进京即可。”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江面之中。

只见江水碧波无垠,明媚的阳光落在上头,就像是点点碎金,表面上一片宁静美好,谁也不知道,在这江水的下头,是否有暗流无数,只等着人一着不慎,席卷拉扯,淹溺无声息了才罢休。

迎着江风,潘知州的喟叹才出嘴边便被吹散了。

“……这世道,当真是乱了啊。”

顾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江面,片刻后,她轻声道。

“大人,我知道了。”

潘大人这意思是敌暗我明,树大招风,表现寻常一些,更不容易引人注目。

要当真有冲突,还能有后手,退避一二。

……

不知不觉,一轮圆月升空。

碧波无垠的江面中瞧月景最是迷人了,只见圆月倾泻下沁凉的月华,江面上有明亮的月光碎片,远远的看去,江和天连成了一线。

朦胧夜色中,似有轻薄的水汽浮空,更为此景添几分纤尘不染之意。

天上月和水中月遥遥相对。

顾昭扒着船沿,视线瞧着这月色,忍不住喟叹道。

“好美的月。”

宝船浮在水面,悠悠晃晃,耳畔里除了春风细微温柔之声,便只有流水哗哗的声音了。

此情此景,静谧得让凡尘中那一颗喧嚣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

然而,在另一个地方,却有一颗死寂的芳心在浮动。

鬼道的天光黯淡蒙昧,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在一片苍茫之地中,涂宅门前那两盏红灯笼更显耀眼了。

光亮喜庆又温暖。

幽幽的光透过红色的桑皮纸,照亮了方寸之地,也将大门中间那块匾额照得明亮,只见上头涂宅二字写得风流肆意,偏偏收脚的地方却又透着些许的婉约。

绣楼的梳妆镜台上,一枚铜镜端正的搁在上头。

铜镜浮雕并蒂海棠花的纹路,花开得娇艳,一朵挨着一朵,亲亲昵昵。

只见一朵更大一些,一朵小一些,瞧过去就像是大的那一朵拢着小的那一朵,亲密的喁喁私语。

“哎哟,羞死人家了。”涂九娘搁下口脂,视线瞧着那铜镜,倏忽的就捧着脸蛋,娇羞的眼眸含春,一副羞答答模样了。

小雅:……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涂九娘一脸兴色的拢过铜镜。

她左右又瞧了瞧自己,见自己姿容艳丽,闭月羞花,尤其是唇……

只见红脂染过,上头带着丝桃粉红,又有几分的莹白剔透之色,就似那最鲜美的果子,诱人采撷。

涂九娘纤纤玉指指着铜镜的并蒂海棠花,撑起袖摆遮脸,羞答答道。

“小雅,你瞧这个并蒂海棠花,大的是潘郎,小的是我,到时,潘郎那宽直的宽袍垂下,拥着我......是不是就和这并蒂海棠花一样了?”

话落,她红着脸放下了遮面的袖摆,青葱的两根食指缓缓相碰,似有缠绵之意。

再抬头看向小雅时,媚眼如丝。

“小雅,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小雅:……

得,已经从大公子变成潘郎了。

“对不对嘛!”涂九娘扯了扯小雅的衣摆,轻轻的拉了拉,摇摆的撒娇。

“对对对,小姐你说的对,你和大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雅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了。

涂九娘知足了。

她拿起玉骨梳,对镜理云鬓,又细细的梳了梳发尾,拿起眉笔浅浅的描了两笔,最后,于鼻梁两边的山根位置处点了两点,正好对着潋滟的眼角位置。

瞬间,这一张娇媚的面庞上添了几分娇俏的魅惑。

倏忽的,她又摔了手中的眉笔,心烦意燥模样。

“真烦,到处都灰灰的,瞧了烦死了,小雅,掌灯!”

小雅:“小姐,大门口已经点灯火了。”

涂九娘烦闷,“两盏怎么够?一会儿带了潘郎回来,他瞧着咱们这只燃了两盏灯火,定然还以为我涂家寒酸,回头轻看了我!”

“再点!我要涂宅热热闹闹,华灯溢彩!”

小雅有些迟疑,这灯……燃的是鬼啊。

鬼,也是会死的。

“怎么?我的话不顶用了?”涂九娘的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我堂堂涂家九娘,燃几根鬼烛,点几盏鬼灯,有什么干系?还是,你也轻看了我?”

她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子,瞬间,此处无风自动。

只见那如云雾的发鬓一下扬到了身后,娇媚的表情没了,沉着的脸有阴森之炁,瞧过去有几分吓人。

小雅一下就跪了下来,低头轻声道。

“小姐莫怒,奴婢这就去。”

说罢,她站起了身子,矮身道了个万福,低着头往外退。

待阖上门后,这才转过了身。

屋里,涂九娘桃粉色的唇微微撅着,色泽饱满诱人,幽幢的小曲儿从那口中哼出,带着缠绵悱恻之意。

并蒂海棠铜镜中,一头乌黑的发被梳直,如瀑如绸,很快,涂宅中有许多盏的灯笼被燃起。

或红或粉或蓝的灯笼升空,就如人世间元宵佳节中的灯祭。

灯笼摇摇摆摆,散发出明亮又幽幽的光亮,绣楼里,涂九娘瞧着铜镜,铜镜倒映着灯笼幽幽的光,她眉眼垂了垂,顺了顺乌发,唇边勾一个舒心的笑。

这样才对嘛。

她和潘郎头一次的月下相会,怎能寒酸呢?

呵,不过是无人供奉的孤坟野鬼罢了……

阴间无缘,阳间无亲,借她燃灯又有何不可?人世苦短,活得狼狈丢份,死了还是可怜虫,于她手中化灯燃烛还可以灿烂一时,是她怜惜它们呢。

涂九娘起身,莲步清幽的走到窗棂边。

她托着腮往外瞧去,看着那各色浮空的灯笼,眼里有痴迷之色。

瞧,多美啊……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鬼道的涂娘子梳妆打扮着,想要盛装后,衣袂款款的来人途。

今夜月圆,孤月于幽蓝的天空茕茕孑立,就如形单影只在鬼道中的她一样。

她,想要邀那妆点了她晦暗天光的大公子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一人温文尔雅,一人姿容卓绝,不需多言,只眼波流转便是含情脉脉。

然后,她要带他去鬼道,赏一赏那佳节才有的灯祭。

……

樟铃江上,宝船的厢房中,潘知州重重的打了好几个喷嚏,差点醒过来了。

他哆哆嗦嗦的拥着被子,盖得更严实了一些。

这天,真是够冷啊。

“阿嚏阿嚏!”

怎地盖好被子了还来?

乖乖,难道是他那憨儿躲在被子里念叨他了?

潘知州迷迷糊糊的想着,想到潘寻龙,他心里熨帖又欢喜。

嘿!今儿,他憨儿给他捏背了哩。

月华倾泻而下,顾昭盘腿而坐,闭眼于月华中修炼,金丹滴溜溜的直转,江水送来清冽之炁。

……

另一厢,靖州城城北,义庄中。

裴一清裹着厚袄,屋子大门打开,此时坐在一张矮凳上打着瞌睡。

他的脚边搁一盏白灯笼,在不远处的天井里,那儿摆了张小方桌,方桌上头搁一面铜镜。

铜镜约莫五寸大,像个脚盆,和顾昭说的尺寸相比,它绝对够大。

只见上头刻着并蒂海棠的纹路,做工精巧又精致,不过,小娘子喜欢小巧的东西,这铜镜精致虽然精致,但它却是个滞销货。

铜镜这般大,没的把小娘子的小脸蛋照大了。

可不就是滞销了!

如此一来倒是便宜裴一清了。

他以极低的价格将这铜镜拿了下来,守了几日,终于守到了今日。

三光俱足的铜镜是正午的日光,身心清净的心光,还有满月子夜的月光。

前头两个已经采了,现在只差满月子夜的月光了。

……

“梆,梆梆!”

一慢两快的梆子声敲响,铜锣声幽幢,一下便在黑夜之中荡开,驱散了夜的沉寂,也惊醒了睡得不沉的裴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