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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善死的时候,新皇根基已稳,章和帝驾崩都近乎两年了。

算下来,她真是有许久未见过父皇。

在诸位皇子公主里,嘉善的相貌是最肖似章和帝的。也难怪在所有孩子里,属嘉善最得帝王喜爱。

平常失了母亲的公主,或由别的无子的妃嫔抱养在膝下,或是三三俩俩养在了一起。唯独嘉善,独自住在凤阳阁里,自个儿能当自个儿的家。

父皇这样厚待她,她却在他驾崩以后,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嘉善的眉心往中间收拢,她的脚步微微放缓。她不由地抬起手,隔着衣裳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她的脑海里仿佛又浮现了,她在被展少瑛一剑穿心以前,听到的那些话——“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他?”

说得轻巧!她如何留?

嘉善擦了唇红的嘴儿微微上扬,拉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角度。

“殿下来了。”

守在乾清宫前的陈功,见嘉善远远地走了来,忙上前相迎。

陈功是父皇身边用惯了的旧人儿,正于司礼监任秉笔太监,算得上是宦官里头的第一人。

他待嘉善一向亲切。

只是嘉善从前听人说起过,说陈功私底下不知收了多少大臣的贿赂,在宫外其实有豪宅良田无数。为了这个,嘉善面上虽待陈功礼遇有加,却也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直到章和帝驾崩以后,陈功毅然辞掉了宫里的一切,自请去先帝陵前侍奉。嘉善这才觉出他的耿耿忠心,深觉心中有愧。

如今再一看眉开眼笑的陈功,嘉善也由心笑道:“陈公公安。”

陈功忙道:“殿下折煞奴婢了。”

他说:“陛下刚与几位阁老议事完,现正在东厢里看折子呢。”

顿上一顿,陈功脸上不自由地现出几分欢喜来:“听说,是这回殿试的名次出来了。”

嘉善先是一愣,方才觉出陈功的用意。

章和十四年这届的殿试,嘉善的娘家表哥裴元棠也以举子的身份参与了其中。

只是嘉善已是两世为人,自然早知道表哥春风得意,金榜题名了。

总不好拂陈功的好意,她笑道:“公公既然这样说,想必我那裴家表哥定是金殿传胪,取了个好成绩吧?”

陈功也神采奕奕道:“奴婢确实想替公主当这个耳报神。不过这等喜事,恐怕还是由陛下亲口告诉您更好。”

嘉善也知道他不会说,顶多是提前给自己透个风声罢了,嘴上却仍不依道:“公公这是成心吊着我呢。”

陈功笑嘻嘻地说:“以裴公子的才品,公主何须担心?”

嘉善抿唇而笑,朗声道:“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她谢过陈功以后,方才踏进了乾清宫东厢的门。

许是近乡情怯,嘉善的这几步路,一步比一步走得慢——

八年……

八年前的父皇,在记忆中是什么样子呢?

连郑嬷嬷都瞧着年轻了,父皇该更加意气风发才是。

嘉善踩着步子,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坐在炕上上的章和帝,眼眶一热,好悬才忍住了眼泪。

“父皇——”

嘉善的声音,有自己都没想到的颤抖。

她强作镇定,用力地福下身。

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后,嘉善努力找寻着当年与父皇说话时,该有的天真狡黠。

她艰难地张开嘴,试图用脆生生的语气掩饰住哀伤:“父皇明明看见儿臣进来,却还佯装不知。儿臣明白了,您多半是厌恶了儿臣,不愿再搭理嘉善了。”

章和帝笑了。

他下炕来,亲手将嘉善扶起:“好利的嘴。朕不过一时走神,倒被你抓住了把柄。”

“来,朕也让你看看,让朕分心之物是什么。免得叫你拿捏住了,日后常在朕耳边念叨。”

章和帝将一张纸平摊在嘉善眼前。嘉善的视线,却不在纸上。

她今年不过十五,尚未及父皇的肩膀高。

曾经的十五岁的嘉善,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章和帝的脸。

父皇驾崩后的那两年,常出现在嘉善记忆里的,是父皇身体抱恙后的样子。她记得,他那时候已花白了一半的头发,额上的细纹、干裂的嘴角都显得他不再年轻了。

虽依旧慈爱,可哪里像现在这样,风华正茂呢?

嘉善拼命忍住了垂泪的欲望。

却听章和帝奇怪道:“怎么,竟不高兴吗?”

嘉善忙摇头,她听到自己说:“不,怎敢不高兴。”

章和帝遂笑说:“朕觉得也是。”

那纸上是今年金殿传胪的最终名次,而嘉善的表哥裴元棠的名字,被红色的御批给圈了出来,名字下头还有两字,榜眼。

“元棠这孩子打小便聪明,当得起榜眼之位。”章和帝道,“可惜他实在年轻。若不是怕他不能服众,朕当真愿意指个状元给他”。

父皇的声音一字字地真切浮现在耳边,嘉善听着听着,慢慢咧开了嘴角,她眉弯眼笑说:“表哥的心气一向高,父皇若指他做状元,只怕是祸不是福。依儿臣之见,榜眼倒更适合。”

“你与朕想得正是一处。”

章和帝看嘉善的眼神,不禁更慈爱了一些。

他微敛了笑容,带着玉扳指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章和帝皱眉道:“你表哥原也是个适婚的好人选,可惜士林中人大多酸腐。朕怕你嫁过去,被世俗所缚,反倒会平添不自在。”

嘉善神色大变。

没料到父皇竟会这样忽然地提起自己的婚事。

更糟糕的是,她已经忘了,这时候的父皇看中了展少瑛没有?

嘉善心中有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

她不声不响地看向章和帝,约莫半晌后,嘉善才低垂着眼,语气低柔道:“父皇,儿臣不想这么早嫁人。”

“说胡话。”

果不其然,章和帝听到她这样讲,即便向来对她有诸多迁就,此时此刻也怫然变色。

嘉善以往从没讲起过这种论调,章和帝却又觉得奇怪,狐疑地打量着她道:“是不是自己看上了什么人,不敢告诉朕,所以才想以退为进,求朕答应你?”

知子莫若父,这个法子,委实像是嘉善会使的。

父皇这样了解她,嘉善觉得温暖又好笑,她道:“儿臣不知。原来在父皇眼中,儿臣竟是这样工于心计的人。”

“我还以为,我若是瞧上了谁,大可直接告诉您呢。”

章和帝面色稍霁,却不肯顺着这层台阶走下来。

嘉善静默片刻,心知既然提了这事儿,就更要快刀斩乱麻,若等父皇拿定主意,那才是大祸当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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