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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来得早, 乔绾二人到达仓河村时,天色已经渐暗了。

一路上慕迟一言不发,安静地跟着她走, 只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继而眉头紧锁,眼眸幽深漆黑, 令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乔绾也懒得再一探究竟, 沿着当铺老板告知的脚程一路前行, 直到看到稀稀拉拉的村落,紧绷的思绪才终于放松些。

仓河村很是破落, 地上的积雪未曾清理过,有些被践踏成了淤泥,明明是寒冷的冬季,土屋上的烟囱却鲜少有人家冒出炊烟,更无半点灯火。

偶尔有一两个村民经过, 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脸上与手上俱是被冻出的冻疮, 身形骨瘦如柴,低着头缩着肩膀, 手揣在袖中飞快地奔走。

一路上看到不少这样的人, 可乔绾心中还是有些难受。

她抿了抿唇,朝仓河村最北面的土郎中家走去。

当铺老板说, 这位土郎中姓常, 周遭的村民不知道他本名,便唤他一声常老癫。

不是因为他真的疯癫, 只因他行事作风不按常理出牌, 总是神神叨叨的。

夜色降临时, 乔绾终于带着慕迟来到了常老癫的房屋前。

依旧是土屋,不同的是,常老癫的院门前,悬着一盏油纸包裹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的。

乔绾敲响院门,等了许久才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惫懒的嗓音满是不耐烦:“谁啊?”

房门打开,乔绾只看见一个穿着青麻布衣的老头,留着花白的须发,手揣在袖子里,正打量着她:“大晚上的,你找谁?”

乔绾迟疑道:“你是常老癫吗?”

老头一皱眉:“你这女娃娃好生无礼,旁人唤我一声老癫便算了,你这小辈也跟着唤?”

乔绾默了默:“你是老癫前辈吗?”

常老癫似乎也觉得这个称呼更为奇怪,轻哼了一声,终于看向一旁的慕迟,随后一乐:“这小子胸口中箭还跟没事人似的,怪哉怪哉。”

慕迟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乔绾顿了顿,摸出一锭银子给老癫。

常老癫掂量了一下,满意地让开位子。

乔绾扶着慕迟走进房中,旋即难以克制地皱了下眉。

房中很是狭窄,只有一盏煤油灯孤零零地亮着,各种瓶瓶罐罐和桌椅板凳便将整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杂物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散乱地堆在角落。

床榻旁放着一个小火炉,正烧着几块干柴,是整间屋子唯一的温热。

老癫懒散地跟了进来,察觉到乔绾的表情:“女娃娃,嫌弃啊?”

乔绾顿了顿,她没有见过这样又挤又乱的屋子,一时之间连在哪儿落脚都不知。

老癫哼笑:“你可知,来找我看病的,多少都要恭维两句的。”

乔绾默默看向他,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也没那么……不堪。”

老癫瞟了她一眼,半点没有察看慕迟伤势的打算,反而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听出多少真心来。”

慕迟安静地坐在条椅上,脸上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神色却始终平淡,仿佛不是他重伤在身一般:“前辈的柴烧得很旺。”

此话一出,老癫神色一顿。

乔绾不觉朝火炉旁堆着的一小堆干枯的柴木看去,起初茫然,随后了然。

平阳镇上种的都是柳树,且许多已被人砍了去。

而那些柴,却是皇林里的松柏杏木。

老癫去皇林里偷偷砍来的。

“你们这些小辈,好生无趣。”老癫没好气地瞥了眼二人,到底再没说什么,走到慕迟身旁,抵了下他的后背,“箭矢有倒刺,还未完全刺穿后背,若想拔出箭,须得将后背的肉割开才行。”

他说着,拿起慕迟的手臂便要号脉。

慕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却牵扯到了伤口,又流出不少血。

慕迟只觉意识一阵眩晕,老癫趁机抓过他的手腕,号了一会儿眉头紧锁。

“前辈,他怎么样?”乔绾忙上前问道。

慕迟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原本抗拒着老癫碰触自己的力道,不觉卸去。

“倒是没有生命危险,”老癫收回手,看向仍在不断流血的伤口,“须得先把箭拔了。”

边说着,老癫已飞快拿过一旁的麻布包,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扔进火炉上的沸腾的热水中煮沸,又以酒水擦拭,利落地下刀,在慕迟的背上深深划了下去。

血顷刻流了出来,狭窄的屋子瞬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乔绾忍不住皱了皱眉,肺腑难以克制地翻涌了一阵,脸色微白,朝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

慕迟仍面色无波地坐在那儿,目光轻垂着,于他而言,不过就是匕首在他的肉里穿行着罢了。

可看着视线里退避的脚步,他不觉有些烦躁,却又道不出缘由,只侧头催促:“快些。”

老癫被他这样一说,也不见恼怒:“你这小子被割肉刮骨都没半点反应,莫不是不知痛?”

慕迟脸色一冷,刚要偏首,老癫却看准了时机,以匕首别住箭矢,用力将长箭从他的胸口抽出。

慕迟闷哼一声,只觉冰冷的箭身一点点刺透胸腹被抽离出去,徒留一个血窟窿,原本闷在里面的血如开了闸的水坝,不断地涌出。

意识也随着那些血的流失而消散,眼前忽明忽暗,肢体冰冷,如濒死前的挣扎。

老癫脸色严肃,自语道:“得先将你扶到里间榻上……”

说着伸手便要将他扶至肩头。

下瞬,老癫却一顿,即便这时,慕迟的多疑仍让他下意识地抗拒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

老癫看着因他身躯紧绷血流得更快的伤口,气笑了:“好难伺候的小子。”

乔绾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老癫看着她朝慕迟抬了抬下巴:“将他扔到里屋。”

乔绾未曾多想,起身扶着慕迟朝里屋走去。

老癫盯着二人的背影,半晌“啧啧”两声,跟了进去。

乔绾将慕迟送进里屋便出来了,屋内仍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乔绾抿着唇,好像回到了母亲死去的那天,她吐了很多血,空荡荡的宫殿里也满都是血的味道。

乔绾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打开门,冷风吹了进来,将血腥味带了出去,心中这才好受了些,也终于能看见,门外的远处,黑漆漆的天空不像陵京一般,满眼灯火繁华。

而是满目漆黑,死气沉沉。

不知多久,常老癫从里屋走了出来,边清洗着手上的血迹边道:“晕过去了。”

“多谢老癫前……”

“就前辈吧,”老癫打断了她,懒洋洋地窝在火炉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那小子当真不知疼痛?”

乔绾诧异:“前辈诊脉诊出来的?”

她当初可是寻了满陵京的名医,才只有一个张鹤诊出来,未曾想这荒野山村,一个土郎中医术会这么高。

“寻常人即便能忍疼痛,可身体血肉骗不了人,被割被剐时照样会不受控地抖动,他却是全无反应,”老癫笑了一声,“以往我倒是在医术上见到过,此病症乃是出生便有,也不知是好是坏。”

出生便有?

乔绾呼吸一紧,脑中闪过什么,好一会儿她才问道:“此症,可有解?”

老癫奇怪地看她一眼:“既是出生便有,据我所知,极难解。”

乔绾死死抿着唇,久久未曾言语。

老癫又想到什么:“对了,里面那小子的脉象极为虚弱,以往似乎还服过毒,以致内力被压制肺腑受损,不过被一味极寒的大补药物解开了,这次也是因着那药物大补,维持着生机,才能撑到现在,若你仍要继续救他,那点儿银子可是不够的,我须得给你连夜配制丸药……”

乔绾愣了愣,老癫余下的话也听得囫囵。

所以,就连雪菩提能治不痛之症,都是他利用她解毒的说辞。

可转念却又觉得意料之中,他最初对她便是利用,所谓“让他知晓疼痛便会爱慕她”这番话,更是可笑的谎言。

只有她像个傻子一般信了,满城寻找名医,服下自损身子的药物,步入他的圈套中。

“看你这女娃娃对里面那小子爱不爱恨不恨的,到底救,还是不救?”老癫嗓音大了些,问她。

乔绾回过神来,双手不觉紧攥着,嫣红的蔻丹指甲经过几日奔波有些粗糙,死死地抵着掌心的肉。

良久,她道:“救。”

说完这个字,乔绾如虚脱般起身到院中透气,却在看见里间的人影时顿住。

慕迟虚弱地站在里间门口,肩头的白布被血染红了,脸色雪白,眼梢却隐隐带着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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