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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上风上水之处, 有一座古朴的宅院。那宅院里没有小情写意,亦没有大富之品,唯一震慑人的, 是那院中排排摆着的兵器。

院主待那些兵器如在春日柳绿花红的长堤初见心爱的女子、如而立之年怀抱初生的婴孩, 爱不释手。

京城人常言:城北谷家院主,是个痴人;城北谷家, 是“大武之家”。谷家生武将,辈辈有豪杰。上数三代, 有收复南疆的抚远大将军谷鹰、有令胡人闻风丧胆的建威大将军谷威、以后单枪匹马烧敌营的辅国大将军谷云。

谷翦三岁时在院中耍兵器, 单手转缨枪, 单手托举, 横眉怒目,小小年纪就有了将军模样。父亲谷云也有髭须, 单手捋着瞧他,又顺手丢给他一根棍,谷翦用空着的手接了,两只手各耍各的, 互不相碍。谷云心中着实喜欢,转一年就把他带去了西北大营。

谷家的孩子都在大营里长大, 哪怕那干巴瘦弱的也要在大营里历练, 若是个好的,上战场就骑一匹小马在后头跟着, 小小年纪就见识杀伐。

谷翦第一次去到战场是五岁, 骑着一匹小马跟在大部队身后,战鼓擂起之时, 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别人还未有动作, 他倒举起了手中那把特制的小弓箭,再举起一个小盾,大喊一声:“杀!”

杀!

杀!

十二岁时,父亲谷云战死在他身前,五年后,他单独披挂上阵,成为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谷翦一直到古稀之年,仍记得自己五岁之时喊出的那一声“杀”。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喊打喊杀,同路人甚多,到头来所剩无几,都将忠骨埋在那狼烟战场之中了!

如今的谷翦坐在霍灵山的天阶之上,手中抱着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酒顺着他的胡须流下,一直湿到衣襟。

那算命的一直在喊:来了!来了!杀!杀!

算命的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不过都是装的罢了。这一次谷翦却知他说的是什么,他征战一生,到头来却要一再受这等窝囊气!谷翦将手中的密信烧个精光,而后仰头喝了干了那坛酒,最终砸了酒坛!

砰!酒坛碎了一地,谷翦站起身来,拿起自己手中那柄缨枪。大将军提刀上马,在校场上疯狂地跑。晚风吹在他脸上,吹乱他的胡须,吹红他的眼睛,若要他回顾这一生,他定是拍着胸脯道:“我谷翦问心无愧!”

也是这一晚,皇宫之内亮起无数支火把,那些扛着刀的人将人都围堵在宫墙边。宫人们竟是不知,平日里井然有序的皇宫里竟有这许多人,齐齐整整跪在宫墙之下,在锃亮的大刀之下瑟瑟发抖。

有宫人在哭,哭自己黄口小儿年纪就进了宫,挨打挨骂学规矩,缩头缩尾伺候人,到头来大刀却架到了脖子上,人头马上落地了!

也有洋洋得意的,太子身边那一个被白栖岭掰折手指的那一个,此刻摇着拂尘,尖细的嗓音穿透着宫墙:“跪直喽!先砍你!”

间或还会突然给人一脚,许是那一人曾何时骂他是乱叫的狗,被他记起了!

皇上寝宫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皇后太子连同几个外臣跪在那,太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对皇帝陈情。陈的是父慈子孝,最终是为让他为一纸诏书正名。皇上竟能独自下床,虽卧床久矣,但龙威尤在,一脚将太子踹倒,要他带着他的佞臣贼子滚出去!

皇后在一边抱着他的腿,哭道:“舍不得啊!”眼却看向门口。

那宫门敞开了,外面哭天抢地的声音传了进来,紧接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杀人了,杀人了。

如今这老皇帝是不死也要死了!

太子站起身来,又跪到他父皇身边,抱着他的腿虚情假意痛哭道:“父皇,您听到了吗?他们造反了!儿臣也是被逼的,那些老东西看不得父皇啊!父皇您救救外面那些人吧!”

皇后抱住皇上另一条腿,凄凄惨惨:“皇上您听,那是老祖宗在哭吗?”

它日史书浓墨重彩,定会绕过今时今日这段,外面血流成河,里面泪水涟涟,已然真假难辨。老皇帝左右腿各被抱着,再看那些乱臣贼子,各个耷拉着脑袋,许是年纪大了,疲态尽显,都想早点结束这“闹剧”,回府抱着美妾娇娘采阴补阳。至于往日的恭谨早已没了,懈怠至此,无非是知晓皇上马上要变成先皇,这天,该是变了!

老皇帝自知气数已尽,在此以前,他曾盘算自己这一生,犹如摆了一盘棋,黑白皆听他,顺心顺意十数载。天子做久,他不知动错了哪个子,黑白不能平衡,最终要假以他人之手,来定棋局。他在病榻流连之际,头脑之中走马灯,耳边尽是各种谗言佞语,他竟破天荒清明起来。他动错的棋就是皇后和太子。

这怎能行!

老皇帝拼了老命睁开眼,再拼了老命去谋划,好歹还剩那么三两人深藏不露由他摆弄,好歹还留某人一些把柄给某人,好歹赏了几块保命符。其余的,他心中暗笑,待过几年,你且看他。

此刻的老皇帝气势磅礴坐在凳子上,江山不过他一盘棋,他下完了,输赢未定,顺手掀翻它!外头的哭喊声于他而言是送葬的喜乐,好听好听!

大手一挥,提笔写下;嗓子一开,教世人听着!

这皇位心狠手辣的儿子想要便要!拿去罢!

太子娄擎直至此刻仍怕他的父皇,皇后对他点头,他仍不肯信,直至别人端来一碗羹汤交到他手中,是了,是了,父皇该喝汤了!颤抖着到他父皇面前,又跪下去:“父皇,喝些吧!”老皇帝端起汤碗,睥睨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娄擎一哆嗦,跌坐在一边。

老皇帝哼一声,舀一口汤送至嘴边,其余人也跟着张口,好似要帮他喝下一般!急了!都急了!他玩心大起,假意放下,那平素对他毕恭毕敬的皇后突然一步上前,捏住他下巴,为他灌下那碗汤。直至一滴不剩,她心中顿觉痛快,将碗摔在地上!

外头人闻声,忙跑出去,对那举刀的刽子手道:“那一侧,痛痛杀掉;那一侧,关起来。”

而殿内,老皇帝躺在那,眼里混沌的光一点点灭了,气息一点点没了。娄擎爬上前去,看到父皇死了,有人上前为他更衣,直至此刻,他还是怕他父皇。他踉跄一下,差点将那帷幔扯下来,方借力站稳。

这天下,是他的了!是了!他大笑出声,直至笑出眼泪,举起手道:“杀!杀了他们!”

而一墙之隔的宫外,异常安静。墨师父轻叩衔蝉的窗道:“衔蝉,变天了。”

衔蝉一个机灵坐起,披上衣服走出去,看到墨师傅对她指天,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她问墨师傅:“要走吗?”

墨师傅道:“在你。”

衔蝉站在窗前思索良久,来京城后的种种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她不舍那张方桌,不舍那街角的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她想:我来时都不怕,更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走。

于是坚定摇头:“我不走,我不怕。”

“你不怕他登基后…”

衔蝉摇头:“我的皮囊是身外物,我的魂灵无人可欺。师傅也与我说过,这一趟势必是生死之途,是我自己执意要来。既来之,则安之。”

墨师傅从来都敬佩衔蝉的胆色,如她所言,她若在这个深夜走掉,明日留一个空荡荡的学堂,那她所明的智便意味着坍塌。

衔蝉抬头看了会儿月亮,那带血的月亮可真圆呐,她说:“小三弟被吃了,我们也快被吃了,儿时觉着自己此生没有勇气做那孤胆的英豪,如今竟也有一些侠气了呢!”

墨师傅则笑道:“你可知三十年前,徽州吴府案?”

衔蝉点头:“知晓,为民请愿,吴公写了一本《徽州元年纪事》,被满门抄斩。”

墨师傅指指自己:“幸存者在此,改名换姓偷此残生。”

衔蝉震惊地睁大眼睛,墨师傅竟是吴公后人!他经历那等事,却还敢再走以文死谏之路!

“要争一个道理罢了。”墨师傅道:“我第一眼看你,就想起家妹,被斩首时是你这般年纪。我在人群里看她,有吴家人风骨,尽管害怕,却还是笑着。铡刀落下之时,她的头在地上滚了滚,不知为何,我看那天的日头,也带着血。”

衔蝉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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