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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三月三上巳节,远山河冰融化,春水乍暖,郊外十里桃林而府内遍地杏花开,时常可见春日杏花林里出来一群美丽活泼的少女,而江边摆起曲水流觞,有风流俊美的少年吟唱诗歌,与杏花林里款款走出的美丽少女对上眼,或许就是一段美妙姻缘的开始。

赵白鱼骑着马缓缓走过杏花林,春风拂过,鬓角边散落几缕碎发,藏青色发带随风飘扬,同色广袖鹤氅飞扬,有杏花随风扑到眼下,他下意识闭上眼,垂落鸦羽似的弧度,挥手拂袖,不经意拍落一枝杏花,纷纷扬扬下了场杏花雨。

陌上少年的意气风流便在刹那间展现得淋漓尽致,甫出杏花林的美丽少女们霎时对另一边的男子们失去兴趣,转而探听骑骏马的藏青少年是何人家,可有婚配。

可惜人如惊鸿,还未来得及搭话就不见了踪影,徒留遗憾。

策马远离杏花林的赵白鱼满腹疑惑地赶去文庙,上差杜工先一大早到漕运衙门,说是特地为他请假两日,且放值归家去。

接着回郡王府,结果被告知霍惊堂在文庙那儿等他,说是有急事。

府里不见海叔、魏伯、秀嬷嬷和砚冰等人,霍惊堂更是一大早不见人影,赵白鱼完全摸不着头脑。

终于抵达文庙,赵白鱼一下马就被突然出现的秀嬷嬷和李姑娘迎入一个小房间里,二话不说为他换上深衣,又被推进文庙棂星门,门内有霍惊堂等着他。

“你们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什么也不告诉我。”赵白鱼朝霍惊堂走去。

霍惊堂牵起他的手进入文庙,先备上祭天地等一应物事,然后告礼,最后章祝,而赵白鱼稀里糊涂跟着一起,木偶似地随他摆动,直到听见霍惊堂说:“霍惊堂之弟赵白鱼,年渐长成,将以三月三日加冠于其首,谨以……”

加冠?

赵白鱼迟疑地抬手去碰头顶,恍惚想起他今年二十,弱冠之年,放在别人家里便该由父母行加冠之礼。

加冠之礼通常是在家庙举行,由父亲或长兄代为举行。

无论赵伯雍还是赵家三子都不会为他行加冠礼,赵白鱼也不屑要,他内里灵魂是现代人,没有二十加冠的说法,根本想不到加冠礼,更想不到会有人替他举行加冠礼。

赵白鱼整个人是懵的,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回应。

“我该怎么做?”赵白鱼小声询问。

霍惊堂:“什么都不用想,交给我就行。”

第一道程序是到家庙告于天地和祖宗,二人严格说来都没有家庙,所以霍惊堂选择文庙。

走完程序,接下来是加冠和取字,需由正宾来做。

通常来说,由长辈请相交好的德高望重长者代为加冠、取字,其间需要完成不少道程序,当然这不在赵白鱼的考虑之内。

霍惊堂带赵白鱼回郡王府,正宾已在三日前被请到郡王府。

赵白鱼穿着深衣被霍惊堂推进正厅,看到满脸和蔼笑意的陈师道不由心一烫:“恩师……”

陈师道不回他,看向门口充当赞者的康王,后者会意,亲自带着赵白鱼走流程,教他每道程序里的礼仪。府里的嬷嬷们捧着弱冠礼所需物品先后走出,由陈师道为赵白鱼加冠,先冠巾、再帽子,最后是幞头,还有相配对的衣衫、皂靴和革带,意味着他从今日起,可为文官、可当武将,需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不再是被庇佑在家族下的小孩子。

“头上有些灰尘。”陈师道轻轻地拍着赵白鱼的头,和蔼地笑了笑:“自今日起,你可以告诉所有人你从我陈师道这里出师了,你是为师这辈子最出色的学生,最骄傲的弟子。”

赵白鱼神色一动。

“没有家庙,则有文庙。没有祖先,则有圣人聆听。没有父亲长兄,则有小郡王为你主持。有我、有康王殿下,还有陪在你身边多年的人为你前前后后奔走,忙碌多日才有这场加冠礼,你远在天南地北的朋友也寄来了书信和殷切的祝福。”

砚冰小声插一句:“有您的师兄,陈家大郎的祝福信和礼物,还有纪大人和徐州贺大人的书信。”

赵白鱼低声:“他们怎么知道?”连他都不知情。

砚冰瞟向右后方的霍惊堂,尽在不言中。

霍惊堂上前,将手里的红帖放进赵白鱼手心:“按理来说,应由正宾为你取字,但反正前朝一度废过加冠礼,到今朝虽有大儒提倡光复圣贤礼仪,时下文人不够重视,礼仪程序一减再减,我便自作主张抢走为你取字的权力……”

他声音转低,只有赵白鱼能听见:“我嫉妒心重,实不愿伴随小郎下半生的字不是源自我,哪怕为你取字的人是你的老师。”

告礼章祝为兄,取字为父,为兄为父为知己,霍惊堂一直在履行大婚当日的承诺。

赵白鱼翻开红帖,字体狷狂,力透纸背。

无眠。

赵无眠。

“照无眠,低绮户,不应有恨。”赵白鱼低喃:“是从此句择出来的?”

霍惊堂淡声:“嗯。”

赵白鱼:“我以为会取字‘暮归’,”抬眼,眼波流转:“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

“你知道了?”霍惊堂笑了声,倒不觉奇怪:“暮归,归暮,听来老气横秋,像是日落西山,实在不吉利。”

赵白鱼:“天暮归家。原词可豁达了,你这是迷信。”

霍惊堂:“小名大字,应当慎重,迷信点无妨。小郎画工出色,实在喜欢‘暮归’二字便可对外号暮归,只这字还要意头好些才行。”

赵白鱼失笑:“好在哪里?”

原词虽也十分豁达,偏这一句有些惆怅。

“好在‘不应有恨’这里,愿小郎一生无憾,百年无忧,岁岁平安。”

赵白鱼眉眼微动,旁人取字多寄予宏愿,不是希冀才华横溢便是望他有大作为,霍惊堂倒是另辟蹊径,愿他平安无憾就好。

“咳!”陈师道皱眉:“名字名字,便是要名和字相呼应,白鱼和无眠有哪点相似?还不如白鱼入舟,白鱼登舟。”语气略有些埋怨:“郡王殿下,您当初在我这儿磨了几天,我见您心诚方将大任托付于你,结果取出这么个字……康王殿下,您来说这字好吗?”

康王沉思:“意头很好,也的确和字没太大干系。只是无论登舟、入舟,都意喻用兵战无不胜,可我这小外甥是文臣!”

陈师道一梗,也觉不妥,捻着胡子左思右想,和康王、魏伯等人头碰头凑一块儿商讨能不能换个更相称的字。

赵白鱼料不到这走向,和霍惊堂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等他们商量出结果,赵白鱼的字已经定下来,就叫赵无眠。

陈师道不满意也没办法,他并非想不出更配得上赵白鱼的字,只是头脑更清醒,明白他这学生的冠字权属于小郡王。

从小郡王为了争取赵白鱼的冠字权而将他请至郡王府,又在他房间里静坐两天一夜后,陈师道不得不妥协。

……谁也受不了小郡王那释放出来的满身戾气和血腥气,还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师道吓得连做一晚噩梦,到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心里直犯嘀咕,临安郡王待赵白鱼确实尽心尽力,便是弱冠礼也亲自操刀,事事亲力亲为。

这番心思饶是他也得热泪盈眶,感慨知己难寻。

……就是感觉有点违和。

陈师道兀自琢磨哪里违和,一扭头瞧见厅外并肩于树下的小郡王和赵白鱼,两人靠得很近,悄声说话,有花瓣掉落在赵白鱼的头顶和肩膀,小郡王顺手拂去,赵白鱼神色自然,仿佛不是第一次——

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他俩这关系是否比知己还亲昵?

心中大感怪诞的陈师道悄无声息来到康王身边,“王爷。”

康王忙不迭作揖:“先生,叫学生名字便可。”

他也曾是陈师道的学生,三四十的人了,骨子里还畏惧着先生。

陈师道:“陈年烂谷子事了,王爷不必拘束。”

他就不太乐意提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学生。

陈师道摆出张较为和蔼的脸询问:“听闻王爷交友遍天下,知己满江河,不论身份贵贱,上至王公,下至游侠,皆能成友,还与内侍高都监有一段维持多年的友谊,常秉烛夜谈,传为美谈……老朽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王爷会为知己举冠礼、取字,拂去肩头落花,时常并肩而行,不留空隙吗?”

康王沉默片刻,“何止。我与高都监一见如故,恨不能同吃同住,同塌而眠。”

陈师道表情肉眼可见地震惊,几乎失声:“这便是知己?”

康王点头,语气深沉:“是的。这便是知己!”

可怜陈师道历经两个朝代,也曾感受过前朝开放的民风,偏是铁直,愣是看不出朋友知己和爱侣的区别,此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又被康王说服,也想到小郡王曾和他保证过的,婚后等几年便各自和离。

心里左右互搏,纠结半晌,最终还是‘知己关系’风光大葬那点微妙的‘违和感’。

行完冠礼已是暮色迟迟,便到款待来宾的环节,所有人被留在郡王府参加宴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吃完饭便都各自手拿桃枝或杏花枝去夜市,游京都。

***

与此同时,赵府家庙也在为赵钰铮举行冠礼,赵伯雍特地请来朝中德高望重且教导过东宫等皇子的大儒担任正宾,替赵白鱼连加三冠。

宰执最受宠的四郎行加冠礼,自有无数人闻风而动,前来送祝与贺礼,宫内的元狩帝、太后和皇后等一众人也遣人来送礼,表达一番心意。

着深衣、带玉冠的赵钰铮出现在一众来宾跟前,身边是赵伯雍、谢氏和两位人中龙凤的兄长,前后左右的正宾、来宾不是当朝大臣,就是当世大儒,还有宫里和东宫送来的贺礼,可见赵伯雍依旧是宰相里最炙手可热,权柄滔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