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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有召, 司滢不得不跟着进了宫。

等到嘉肃门外,发现被贵妃召入宫的,还有齐湘。

因为彼此也不怎么熟,加上来引路的宫嬷一直警惕地看着她们, 于是从宫门到贵妃所住的棠明宫, 二人都没怎么交谈。

说是让她们陪着说说话, 实际是贵妃问,她们只有答的份。

像夫子考课,然而这位夫子, 却不是那么的庄正。

贵妃有自恃身份的底气,倘使高高在上地端着, 不会有谁觉得奇怪,但她偏要扮出一幅亲和模样,可架子又收不起来, 于是虚伪过了头, 那份和气便有些不伦不类,而说出来的话, 也越来越令人如鲠在喉。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喜欢将眼睛眯成缝去看人。而当一个人瞧不上其它人时,那种骨头缝里的轻视,是怎么也难盖住的。

譬如她问司滢,得知自己哥哥成了阉人时是哪样难受;再比如她问齐湘,齐总兵被诬陷入狱,甚至可能处以极刑的那段时日,又是哪样惊惧?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 但贵妃眼里那份俯视性的怜悯, 令坐在下首的二女心里越来越紧。

轻视便会怠慢, 会缺乏顾忌,会没有分寸,会以为自己说哪样话,在对方听来都是合理的。

叙过一轮话,又上了些点心。

贵妃招呼二人享用,自己也拈着荷花柄的金匙,慢慢地喝了两口玫瑰雪耳露。举止之间,说不出的魅人风情。

喝罢拿帕子掖了掖嘴:“听闻司姑娘与厂公相认之前,还在谢府住过好长一阵子,且在谢大人的牵线之下,认了他姑母作干娘……”

虚停片刻,贵妃怡声问:“都知道谢大人向来远着女儿家,最是自持,但司姑娘却能得他这样上心,不知当中可有什么渊源?”

她停顿那一下,眼风曾扫过齐湘。

用意哪般,昭然若揭。

司滢微微倾着身:“回娘娘的话,这事与谢大人没什么干系,全蒙谢老夫人抬爱,臣女才能留在谢府。”

上首,贵妃愕然怔住:“这话……怎么说?”

司滢答得很自然:“是谢老夫人看中了臣女,说臣女性子与她投契,本想认臣女当干女儿的,但谢大人不乐意,觉得臣女并不合他眼缘……”

她垂眼看着砖面,脖子屈着,有种怯怯的恭顺,也流露些许委屈:“按谢大人之意,原想把臣女撵出府的,但老夫人不肯,于是他便想了折中的法子,让臣女转认沈夫人当干娘。如此一来,也能留在府里,与老夫人作个伴。”

这与从别处听来的太有出入,贵妃眯着眼狐疑不已,然而见司滢一幅老实巴交的模样,待要把话挑明些,又顾虑会做得太明显。

正思忖,贵妃暼到齐湘望向司滢的一眼,并于当中咂摸出惊与诧,心便安了下来。

比起非要揭露个清楚,这样能引人臆测的留白,才是恰到好处的引导。

目的达成,贵妃娇笑两声,潦草地搭了搭句嘴,便又把话头牵到别处去了。

只她大概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话题,没几句便问及齐湘,当其父获罪,得知自己有可能被罚入教坊司应召,是哪样惊惧?

齐湘想也不想:“回娘娘的话,臣女一直坚信家父清白,亦笃信陛下明察秋毫,定会还家父公道,因而不曾想过会被发落教坊司,也便从未有过惊惧。”

贵妃被这话噎住,正逢殿外传来清脆的击节声响,是圣驾到了。

贵妃同别人谈天不大顺利,但跟皇帝说话,好听的信手拈来。

她伸出手,笑着去引皇帝:“方才正说呢,齐姑娘提起齐总兵当初被人诬陷的事,说亏得陛下心明眼亮,才能还齐总兵清白。陛下好贤泽民且锐意图治,有您这样的圣主,是咱们大缙臣民的福气。”

皇帝免了二女的礼,随贵妃坐去上首,接过贵妃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这才淡笑道:“朕说了要带你去赏头一茬的木槿,只是不知你这处有客,来得不是时候了。”

“陛下这是说哪的话?”贵妃嗔道:“陛下近来忙于朝政,臣妾料您不得空,今日又正好闲得慌,便想起上回千秋宴上碰到的这二位来。当时我们小聊过一阵,彼此觉得甚是投契,臣妾便腼着脸请了她们入宫一叙……哪知这样巧,倒碰见陛下了。”

想是习惯被一堆人伺候的,都有些旁若无人的本事,他二人兀自说话,贵妃问及皇帝今日用了些什么,身体有没有见好……林林总总的细语,万般柔情绰态。

末了,又问起彦皇子的病情来。

彦皇子便是皇长子,淑妃所出,上回也被抱去过千秋宴,而且刺客出现的时候也在。

这么大点的孩子最容易被吓到,因而一直抱恙,反复都不见好。

听皇帝说小皇子今天又吐奶了,贵妃浮现几分为母的忧容,还拿帕子拭起眼泪来,一个劲地心疼孩子。

太假腥腥了,司滢尴尬到扣脚,转头去看旁边的齐湘,却发现她盯着砖面,眼睛闭了过分长的时间,甚至眼皮下还有滚动的迹象,好似在默默翻白眼。

收回视线,上首的帝与妃也温存过了,这才重新与旁人说起话来。

皇帝声气慈软,眉眼安和,仁不仁暂不说,起码看起来是温良的。

但说没几句,又连咳带喘起来,贵妃连忙倚过去帮着顺气,嘴里又怨新选到御前伺候的两个女官太不得力,见圣驾这么东西奔走,竟然连件披风都没准备。

一通数落一场伺候,贵妃叹道:“都入秋了,万岁爷还穿着这双丝鞋。唉,可见御前还是要伶俐人儿,给那些个蠢相的伺候万岁爷,没得让臣妾日夜悬心。”

话还没完,泪便掉了出来。

贵妃细声抽泣着,未几,将视线投到齐湘身上,眼睛豁然一亮:“齐姑娘十岁来就操持宅务,把府中打理井井有条,早有贤名在外。倘使御前能得你效力,陛下定不至于连双秋鞋都不及换!”

艳目一转,又滑到司滢身上:“还有司姑娘,你会做那敷眼的药包,想必也通些调理之术?”

“陛下,臣妾想到了!”贵妃忽而欢实起来:“不如将这二位留在宫中,安排到御前伺候,岂不正好顶了那两个女官的缺?”

她一本正经,手还揪住皇帝一片袖襕,噙雾的眼睛眨也不眨。

这幅模样,大抵在皇帝眼里是天真娇俏的,所以皇帝轻轻拧了拧贵妃的鼻尖:“休要胡说,她二人并非宫女子,哪有留着当女官的说法?”

下首,司滢也盯着砖面很长时辰了。

果然是鸿门之邀,无缘无故,哪会下那么大功夫和她们寒暄?

如皇帝所说,她二人并非采女,官吏眷户留在宫里,倘使跟在太后旁边还好说,放皇帝跟前做女官,是闻所未闻的安置之法。

算不上荒唐,但听起来很不像话。

主位之上,贵妃还在娇声不休,大意全为了皇帝身子着想。等将来寻到合适的女官,再予些赏赉,按封赏的仪仗,送她们出宫便可。

不多时,贵妃扬声了:“齐姑娘司姑娘,本宫方才的提议想必你们都听见了,不知二位如何作想?”

这是听不住皇帝的劝,直接问到了本人头上。

皇帝似乎有些动气,拧眉喊了声“贵妃”。

贵妃一幅惊吓之貌,憷着声气看向皇帝:“陛下莫气,臣妾知错了。”

近乎同时,齐湘站起来,朝贵妃欠了欠身:“回娘娘的话,臣女愿意留在宫里。”

一言出,殿中四静。

身为提议者,本该喜出望外的贵妃却白了脸,骇异地望着齐湘:“你,你说什么?”

齐湘振声道:“爹爹临去宁州之前忧心不止,日日盼着陛下早愈。臣女一介女身,虽为将门之后,却无法上战剿寇,若有机会侍奉圣躬,亦算为国效力。故,臣女愿意留在御前伺候陛下。”

贵妃张了张嘴,脸上神情堪称精彩:“齐姑娘真是……识大体。”她僵着脸,又捏了话去问司滢:“那司姑娘呢?可也曾听厂公提起过陛下身子欠安,需多寻些能人进宫照护?”

司滢不傻,这话里藏着索子,她听得出来。

于是起身,也是必恭必敬地答:“不瞒娘娘,家兄忙于职事,相认后我兄妹二人聚少离多,未曾听他谈及署上的事。但臣女虽愚钝,亦听过圣人有言,道龙体乃是国之根本。如今蒙娘娘高看,倘使不嫌臣女粗鄙,臣女亦愿意留在御前听使唤。”

这下好了,一个二个都乐意留下来。

贵妃扽着手里的帕子,嘴角要笑不笑地掀起些:“岂止本宫瞧得入眼,你那个蒸敷的药袋子,陛下可还用着的。”

她这番阴阳怪气,最终被皇帝又一轮咳喘的发作打断。

久病之人,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一发作就难能停歇,从上午折腾到临近傍晚,皇帝才慢慢平复下来。

而司滢与齐湘,则按贵妃胡搅蛮缠般的提议,勉为其难被收用在御前。

齐湘之父远在宁州,有些事尚可自己作主,而司滢的去留,则还问过杨斯年。

对此杨斯年并无二话,只道能为万岁爷侍疾,是胞妹的荣幸。

虽是御前伺候,但二人的宿下,却安排在贵妃的棠明宫。

既然人是她召进来的,那么安排在她宫里住,正好能在名义上避嫌。

对司滢来说,似乎每回进宫都没好事,这回留下来,倒有一种悬在脖子上的剑终于斩落的感觉。

于杨斯年来说,大抵也是这样的。

兄妹二人找了个机会见面,司滢惴惴地唤:“哥哥……”

杨斯年宽她的心:“别怕,到宫里也好,咱们兄妹每日里还能多见两面。”

司滢点点头。

怕她是不怕的,哥哥是司礼监掌印,宫里寻常妃嫔见了也不敢给脸子,更何况宫女太监?

兄妹二人叙一场话,司滢把进宫的始末都说了个清楚,末了猜测道:“贵妃娘娘……其实也不愿我们留下来,是么?”

提起贵妃,杨斯年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无知妄作,蠢人总有蠢计,非要上赶着找不痛快,由她去就是,有她出洋相吊颈子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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