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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他出了声,语调阴阳怪气:“胸前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

沈轶的声音很清润,说话的时候目朝前方,因为心里不太耐烦,眉宇间的冷意便愈加明显。

苏倾突然感觉到这话与牛魔王的刻意调戏有所不同。

她想了想,也目视前方,稳妥地回答:“我娘说我太瘦,所以根本算不上馒头,一缠便没了。”

沈轶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扭头看她。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夕阳的光晕异常柔软,橙红色,暖融融,就像熬久了的柿子汤。

她又听他开口,这次倒像是真的有了几分兴趣:“苏家的女儿,个个赛西施?”

苏倾扭过脸,布冠像男儿绷在额头上,把她那些温柔暧昧的碎发全遮住了。即使如此,她细细的眉毛下面那一双秋瞳和初显饱满的下唇,仍显出遮不住的明丽殊色,斜阳便是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一会儿,迟疑道:“这说法我倒没有听说过。我觉得二妹和五妹都生得好看,可我们又没有见过西施。”

沈轶心想,谁知道二妹五妹什么样,反正大姐儿已经足够白了。

这事儿过去以后,苏倾主动搬到了沈轶前桌坐,还给他正式地行了个同窗礼,表明自己还他恩情的用意。

沈轶看了她两眼,再不搭理她。不光不理她,在学堂里,他是独一份的形单影只,他只喜欢隐没于角落,抗拒任何打扰和亲近。

可是苏倾若是待人好,那便是真心实意、风雨无阻的好。沈轶挨了棍子,上课坐不得,日日被人嘲笑,她也跟着站着,夫子问她怎么站着上课,她也不畏手畏脚,就让自己糯糯的声音大方地回荡着:“我坐着直想打瞌睡,见沈兄站着,悬梁刺股,奋发图强,我便也学学,果真不困了。”

苏倾说话极稳,是个聪明变通的,但就是这种一板一眼的认真,带了股小儿憨气,听了让人心软,夫子心情大好,抚须赞扬。

等下了学,人都走光,苏倾从他悄悄桌上捡了一页纸,拿回家参看,点蜡熬了几宿,帮他把罚抄的书抄完了。

娘半夜转醒,见她屋里灯还亮着,披着衣服端着烛台来她房里,诧异道:“我儿,课业有这么多呀?”

听她三言两语讲了经过,也不拦她,点点头道:“嗯,大姐儿知恩图报倒是好的。”遂叫厨房给她做了一碗莲子羹,防止她晚上饥饿。

苏倾捏着笔杆儿,盯着汤碗出神。

第二日下了学,雁儿来接她,手里提着个食盒东张西望,苏倾招招手,小丫鬟做贼似的踮着脚尖儿走到她跟前。苏倾把食盒往沈轶桌上轻轻一放,也不让他尴尬,拉着雁儿便走了。

沈轶低头站着,待人走光了,才敢抬起头。关节好像锈住了似的,僵硬地掀开食盒,第一层是一碗红枣银耳汤,扑面而来的甜香,二层是软香酥,底层是撒了芝麻的酥油饼,旁边还有一只小碟,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还压着一张字条:“放着,下午雁儿来收。”

他沉默了片刻,只挑了酥油饼吃了一小块,另外小心地拈起那块白丝帕,没有擦嘴,而是闭上眼睛试探地轻嗅了一下,那上面的女儿香若有似无,一下子钻进肺腑。

他立即便顿住了,好像鼻子被烫了一下,一只手将那丝帕塞进怀里,又拿手胡乱捅了两下,将那露出来的边角也塞进衣服里,眼不见为妙。

第二日苏倾故技重施,只是沈轶掀开食盒的时候,发现第二层的软香酥换成了巴掌大的薄煎饼,旁边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沈轶亦很聪明,转念一想,难道因为他昨天没碰软香酥,她就猜他不喜甜食?

他轻轻一哼,倒要看看她机灵到何种程度。

忽然注意到二层卷了一沓纸,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他该罚抄的文章,一张不落,连字迹都跟他相似。

少年的位置靠窗,低头看着食盒时,鼻梁上落了一道光,睫毛上也是细碎的暖光,照得他眼睫呈现出蓬勃的灰褐色。

他掀开三层,里面又放了一条新的丝帕。

他像小狗一样拈起嗅嗅,嘴角莫名地含了一丝笑,反手揣进怀里,若有人在,定会被这又凶恶又天真的笑吓得呆滞在原地。

这回他没走,敏捷地贴在窗外墙根下,等着雁儿来收食盒。

果然如他所料,小姑娘和丫鬟是一起来的,是苏倾亲手掀开食盒收拾,雁儿只是揣手站着旁边看。

“呀,昨天还吃了咸饼,今天怎么一点儿没动。”

雁儿喊起来,苏倾捏着盖子,抿着唇没吭声,眼底有点儿失落。

不过待她把二层食盒掀开,雁儿便发现了不对:“小姐,第一天他吃了咸饼,您就说他应该是爱吃咸的;今天他啥也没吃,只把您帕子给拿走了,那他是不是……”

“胡说!”苏倾开口打断,整张脸绯红得像窗外的晚霞。

雁儿头一次见大姐儿脸红,啧啧称奇:“哟,小姐,您知道小的想说啥?”

苏倾凝神仔细想了想,脸上的红便马上褪了:“我知道了,他可能是暗示咱们家做的点心不干净。”

雁儿一皱鼻子,觉得他真过分:“哦,原是这样。”

第三天,沈轶轻手轻脚掀开三层食盒,在底层原来放帕子的地方,改放了一条洁白的手巾,旁边还挤着飘着花瓣的涣手盆。

沈轶:“……”

第四日,苏倾正站着上课,忽然背后有人拿笔杆戳她一下。

她以为自己挡了沈轶,连忙往旁边挪了半步。

身后的人顿了顿,又戳她一下,未等她回头,他撑着桌子,很轻易地向前一倾,越过她的肩头,凑在她耳边飞快道:“喂,别送吃的了。”随即赶在夫子看到之前,迅速站直了。

苏倾的眼睛蓦地瞪大了,倒不是因为他的拒绝,而是他们两个从未离得这么近过。他的唇几乎要蹭到她的耳朵,呼吸如几片极轻的羽毛,落在她耳廓边。

她感到自己像是新酿的一罐酒,有一朵气泡慢慢从底部升到了瓶口,这个时候又被人倒过来放,那朵气泡又从喉咙处慢慢下沉,沉到胸口,又陷进肚子里去。

这学堂里唯二人站着,沈轶一直忍不住盯着她看,这一堂课上得非常烦乱。

他想,大姐儿太白了,轻易地便这么红耳朵,怎么一节课也消不下去,好像他如何欺负了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