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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舒名下的金楼在长泰街, 从绸缎街后门的草帽儿胡同出去穿过状元胡同便能到。

这胡同她从前走过许多回,往常虽也是人来人往的,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热闹。

行至半路, 容舒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太过热闹了。

前头胡同那嘈杂混乱的声音如同热浪, 一重叠着一重, 声浪中挟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容舒定住脚,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一边的盈雀道:“姑娘怎地不走了?”

容舒蹙眉,当机立断道:“不对劲儿, 我们回去绸缎庄。”

说着捉住盈雀的手匆匆往回走。

才跑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好似有什么人冲破了防线往草帽儿胡同涌来。

脚步声与嘶吼声如乱兵入城,又如夕鸦归林, 轰隆隆的震得人心颤颤。

容舒终于想起了, 前世发生在会试放榜后的这场仕子暴动。

当初这场暴动虽闹得大,但不出半日便被官服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了下来。

闹事的仕子关了几日便被放了出来。

朝廷有意要大事化小,许多百姓甚至不知状元胡同还发生过一场暴动

容舒前世还是听常吉说的,是以对这事只隐隐有个印象, 却不想竟是发生在今日。

想起死在这场暴动里的人, 容舒不由得呼吸一紧,催促道:“盈雀, 跑快些!”

二人穿着裙子、绣花鞋,饶是铆足劲儿地跑,也抵不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匆忙间, 容舒拔下发髻里的一根金簪, 攥在手里。

她掌心冒着汗, 才将将握稳, 身后倏地横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容舒下意识便往那手狠狠一刺。

只她手里的簪子都还未拔出,一道熟悉的嗓音便硬生生撞入耳道:“横平。”

认出是顾长晋,容舒一愣,刚要回头便听“嘭”地一声,横平越过她,用力踹开一道木门。

顾长晋将她与盈雀匆匆塞进门里,只留了句:“护着她们。”便匆匆阖起门往状元胡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容舒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绯色的衣角。

屋子有些昏暗,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些旧木头,瞧着像是一间杂物房。

大抵是瞧出她的疑惑,横平道:“这是草帽儿胡同一家卖木雕的铺子。少夫人——”

这声“少夫人”一出,横平便顿住声,很快又改口道:“容姑娘放心,这处实际上是都察院的暗点。”

容舒道了声谢:“今儿的仕子暴动可是因着潘学谅的案子?”

横平颔首:“方才主子便是去救潘学谅。”

话音甫落,盈雀忽然“啊”了声:“姑娘,您这簪子有血,可是哪儿弄伤了?”

容舒垂眸望着手上的金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这簪子扎入了顾长晋手臂。

他受了伤,握着她腕子的手却没松动半分,铁钳似的,甚至也不吭一声,好似被刺的人压根儿不是他。

方才那下她用足了十分力,定然是疼的。

盈雀还在担忧地望着她,容舒摇头道:“不是我的血,这是顾大人的,方才他……被我刺伤了。”

说罢,她又望向横平,“这铺子既是都察院的暗点,想来是安全的,顾大人那头若是需要你,你自顾去便是。”

前世,顾长晋为了救潘学谅,也是受了伤的。

伤虽不重,但也见了点血。

那会横平应当就在他身旁护着,现下横平不在,也不知晓会不会出甚意外。

横平望她一眼,道:“主子让我在这,我便不能离开。”

他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主子让他护着的人,除非他死,否则他是一步都不会离开。

盈雀还对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横平能留下来,她心里踏实多了,忙道:“姑娘,姑,顾大人身手好着呢,咱们两人手无寸铁的,还是让横平留下罢。”

容舒遂不再多言。

身旁没个会武的人护着,委实是不方便。

这趟穆霓旌回来,她本就打算向她讨个武艺高强的女护卫陪她回扬州的,经过今日这一遭,又觉一个不够。

至少要给阿娘也讨一个,今儿不过出来查个账也能撞上这样一场暴动,未来两年随着嘉佑帝身子每况愈下,上京这天子之城也未必多太平。

三人在这屋里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外头传来叩门声。

叩门声三长一短,横平一听便立马开了门,道:“主子。”

顾长晋入内,一边手上还搀扶着一人。

那人发髻散乱,衣裳上淌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右手软软垂着。

顾长晋先是望了容舒一眼,见她无事,方转眸看向横平,道:“你来扶潘贡士坐下。”

把人交给横平后,顾长晋单手劈开地上一个木箱,取出两截木条,夹住潘学谅的右手,又掀开官服,撕下一截布帛捆住。

“一会到了都察院,我会寻个大夫给你接骨。”

潘学谅苦笑:“这手骨接不接都无妨,总归草民这一身骂名是再也洗不清了,断就断了罢。”

顾长晋道:“你既坚信自己无罪,便咬牙撑住,等待真相大白那一日。”

潘学谅凄凉抬眼:“老尚书都已经认罪,草民还如何能等到真相大白那日?”

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顾长晋蓦地想起那日在都察院押房,青年眸子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赤诚,心口缓缓一沉。

这桩案子,老尚书承认了是他姗题于潘学谅,然潘学谅却不肯认罪。

他那日从押房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回去状元胡同,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着过去澄清,为老尚书正名,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也依旧无人信他。

那几日若无横平护着,他的手大抵早就被人废了。

后来老尚书从昏迷中醒来,也不待旁人细问,直接便认了罪,称是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舞弊。

这一认罪自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日若非顾长晋来得及时,潘学谅兴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长晋一语不发,将他的右手固好后,便起身,望着潘学谅道:“你若不认罪,本官自会为你挣个三司会审的机会。你若今日便想放弃,本官也可将你送到大理寺去认罪。皇上仁慈,只会褫夺你的功名,余生,你不过是再当不成读书人。”

再当不成读书人?

潘学谅抬头定定望着顾长晋,神情一时恍惚。

不由想起了从前父亲如何教他一笔一笔写下他的名他的字,想起如何在书院的阵阵松涛声中熬灯苦读,也想起金榜题名时的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读书人,他一直是个读书人,从出生之时便肩负起父亲的期盼,开蒙习字读万卷书,盼着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

除了读书入仕,他竟不知余生他还能做些什么。

潘学谅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起,终是一字一句道:“顾大人,草民,不想认罪。”

顾长晋望进他眼里,半晌,颔首道:“既不想认罪,那便不认,本官会替你争一个三司会审的机会。”

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怔怔望着顾长晋。

他不是傻子。

外头仕子群情激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朝堂的臣公们也在想着如何将罪名扣在他身上,好为老尚书留点清名,以最小的损失将这案子了结了。

顾大人为他谋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会得罪曾经以他为楷模的读书人,也会得罪朝廷里的臣公。

潘学谅听过他为了济南府百姓,赌上状元之名于传胪日状告百官的壮举,也听过他为了许鹂儿走金殿还差点死在长安街的事迹。

心潮有过澎湃,有过敬仰,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位大人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奔走。

顾大人前途无量,为了他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当真值得么?

而他潘学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公道,又真的值得吗?

怔楞间,顾长晋已扶起他,道:“还望潘贡士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手是做什么的。”

潘学谅心神一震。

读书人的手。

是用来执笔的,要针砭时弊,书写治国良策,为百姓伸冤造福,都少不了这样一支笔。

顾大人的手里便有这样一支笔。

恍惚间,潘学谅想起了岭山书院里,老尚书曾笑着道的那句——

“你们这群少年郎啊,永远要记着,未来你们头上的乌纱帽不仅仅是一顶乌纱帽,那是你们对皇上、对百姓、对江山社稷的承诺。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勉力站稳了身子,左手扶着右手,道:“顾大人放心,草民便是右手毁了,也还有左手在。”

顾长晋见他恢复了斗志,颔首“嗯”了声,正欲开口,门却被人“笃笃”拍响——

“顾大人可在?”

是都察院的人来了,外头那场暴乱大概已经平息。

顾长晋上前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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