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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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春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时节,江南各处村镇乡里都会凑钱唱大戏,男女老少于田垄间聚饮,上层人士宴饮游乐,叠鼓祈年。官府也会利用乡民集会的时机,宣政教化,指导农时。
这日,上海租界县城以外解除宵禁,让市民们能尽情赏戏到天黑。
到了下午,街上不少人就进入过节模式,拎着酒菜走亲访友。林玉婵也就关了商铺。她早早就包了义兴的船,请自己的员工和商会理事们看戏,统一刷个好感值。
虽然从她自己的喜好出发,实在不觉得看戏有多好玩。但大家喜欢呀!
掏钱就是了。
苏敏官平日对手下犀利严苛,但该发福利的时候也不含糊。今日也出钱请大伙听戏。于是苏州河上挤了五六艘乌蓬船,义兴和博雅的在沪员工互道寒暄,高高兴兴地各上各船,慢慢往河面深处摇去。
河面上,水汽混着初升的月光,飘到岸边,给新长出来的嫩草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雾。
林玉婵坐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跟周姨、红姑、念姑聊了会子天,吃了点瓜子。
常保罗和老赵各有家庭,今日要陪家人过节,于是便没来凑热闹。林玉婵都赠了节礼。
于是舱里只有女人,很快放松谈笑起来,话题渐渐百无禁忌。
红姑忽笑道:“我那日在街上听人闲聊,听到一桩好犀利的仙人跳骗局,说出来叫人脸红,你们听不听……”
忽然船舱外笃笃有声,桨敲船舷,三长一短。
大家都看林玉婵,目光都有深意。
红姑把她后背一推,笑道:“小女孩家的听什么仙人跳,走吧!找你家少爷玩去。”
其余几人都笑。
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倘若贸然听闻一个陌生女子做派出格,无媒无聘的跟野男人厮混,大家多半会皱眉头,觉得此女人品堪忧;但大伙跟林玉婵已然熟络,都知她是厚道人,对她的人品已有先入为主的好评,林玉婵再有什么作风问题,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瑕疵,
况且她还是发钱请客的老板。大家又都是女人。在这小小船舱里,大惊小怪也没人给发牌坊。
林玉婵于是笑着磕完一个瓜子,钻出船舱,找稳重心,横跨到相邻的乌蓬船上。
马上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了过去,隔空塞进船舱。过程干脆利落,河面上其他人只当自己眼花。
舱里的霸总已经扒了人五人六的皮,面无表情将她拥进怀里。
林玉婵任他抱着,低声笑斥:“不是上午刚见过吗?”
以前她忙起来时六亲不认,经常是忙完了才记得自己有个男朋友,独自惭愧一会儿,然后乖巧地自找上门,说我来陪你啦。
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一礼拜不见,真的会想念。
渐渐发展到,四五天不见,有点想;两三天不见,有点想……
她给自己四字评语:真没出息。
苏敏官指指船尾火灶上煨的饭菜,铺开碗筷,朝她一笑,表示邀请。
林玉婵夸张哀号:“我不吃!”
小少爷跟厨房不对付,这饭肯定不是他的手笔,多半出自义兴茶馆的大厨之手。而林玉婵隔三差五去义兴茶馆蹭饭吃,早就深有体会——那厨子跟盐有仇,做饭时放盐数着粒,非常的素淡养生。
再好吃的东西,缺了盐,也索然无味。
林玉婵每次去那里吃工作餐,都不见外地跑到厨房,自己给自己带盐。
不过后来她也琢磨出其中奥妙:义兴茶馆不为赚钱,只是给天地会散众提供一个落脚之处。如果饭菜做得太好吃,一是不相干的客人来太多,不方便谈事;二是普通会众没事都来吃白食,薅秃大舵主的羊毛。
所以宁可饭食难吃点,确保每碗饭都落到最需要的人肚子里。
苏敏官忍笑,夹起清蒸鱼的鱼肚子,送到她碗里。
林玉婵捏着鼻子一尝——
“哇!厨子转性了?”
不仅咸淡合度,而且味道直接提升好几个等级!
船舱门忽然打开,林玉婵直接一哆嗦。
“我做的!” 洪春魁杀气腾腾地站在外头,手里还攥着船桨,“怎么,合口味吗?”
他现在是露娜的随船厨师,暗地里专管营救难民。昨日露娜再次完成申汉航线,洪春魁也跟着上岸,没休息一天,被苏敏官叫来划船做饭。
洪春魁知道这是有意打压,但他没怨言。十几年没看过戏了。十几年没听过这等漂在水面上的无忧的笑声了。他从锳王变回百姓,这些寻常生活中的烟火杂务,他百做不厌。
再回首,想起当初自己陷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把面前这善良小姑娘当成个可以随意捏死的“妖”,洪春魁恨不得尴尬跳船。
不过他现在脸皮也厚了,洪春魁朝两人一拱手,张口也是义兴味:“老板慢用。苏太……嘿嘿,林姑娘慢用。”
林玉婵赶紧说真心话:“好吃真好吃。辛苦了。”
然后开开心心地吃她的鱼肚子。
林玉婵初来大清之时,每天剩饭馊饭吃不饱,全靠在红姑那里蹭鱼吃,这才能平安长高长大。
所以后天形成了对鱼的依恋。尤爱清蒸鱼点鲜酱油。
苏敏官见惯了她狼吞虎咽吞鱼的样儿,只道她天生爱吃。每次都把鱼肚子留给她。
作为回报,林玉婵小心挑出了炒青菜里的碎蒜末。
小少爷从小嘴刁,吃东西的癖好忌讳能写一本书。长大后被打回人间,大部分臭毛病都自动改了。但有些自小养成的喜好,没那么容易抹除。
比如不吃熟蒜。只接受凉拌菜里的极稀薄的蒜辣味。
洪春魁不拘小节,这点细节自然懒得管。
苏敏官抿嘴一笑,盛了汤。
……
像长江旅行时那样出格的事,如今是没机会重温的。但就算只是吃个饭,就算闷头各吃各的,一句话不说,这一天的疲惫也能扫掉大半。
不知不觉,乌篷船外传来嘈杂人声。林玉婵看窗外,漆黑起伏的山,慢慢往后退。
她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鲁迅笔下的社戏呀!
原版的!
背过的课文依稀记得,她忽然冲口道:“我想吃罗汉豆!”
苏敏官眼角一弯。哪来的刁胃口。
临河的“折桂园”请来有名的杭州大戏班,已经不停歇地唱了几个时辰。岸上黄金位置都坐着达官显贵、地主乡贤,百姓们凑在围墙外,伸着脖子捕捉那戏中音色。
也有人摇船来到河岸边,就能从另一个角度近距离看戏。
河面上的黄金泊位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手摇船。小贩挑着担子,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
苏敏官探头出去看了看,却是没有卖豆的,只有酒食点心,以及各个等级的大烟膏。
有些齐整高级的船舱里,已然吞云吐雾,泄出灰烟袅袅。
苏敏官让人将义兴这几艘船摇到上风口。
大家已经急不可耐地出了舱,搬了板凳,各自找到理想位置,聚精会神地看戏。
林玉婵酒足饭饱,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今日的约会有点沉默。
平日里怼人不眨眼的苏老板,今天只是朝她微笑,耐心听她胡扯瞎扯。
她大概猜到苏敏官心里哪不痛快,笑着逗他:“怎么,你还真以为我会答应那个官二代呀?”
苏敏官撩起眼皮看她。他的眉目沉静如往常,眸子里却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确实是被那个不长眼的追求者激起了一点点脾气,但这不是主要矛盾。
未婚姑娘做生意是妄想,但寡妇门前同样不清净。尤其是向她这种,没有真正夫族撑腰的光杆“寡妇”。
义兴商会的风波暂时压下去了,不识时务的追求者被她怼回去了。但以后呢?
她这样孤身奋斗在商海,就像驾着一艘漏水的小船,虽然自己补了这里补那里,也能和其余的快艇同场竞技,但终究让人捏一把汗。
他几乎没动面前的菜码,静静看她吃得差不多,才说:“生意做这么大,最好是得找个人嫁了。”
林玉婵差点呛一口鱼刺,喝口茶,不满地瞪他一眼。
苏敏官面色平淡,仿佛只是在聊饭菜,“最好加点盐”。
她放下筷子,认真笑道:“可是我有param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