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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路客商火气也大,坐在自己的货物堆上,南腔北调的喷人:“我们都打了三天地铺了!大冷天的简直要命!老板,你也是做生意的,出门在外就当互相帮衬,你就留我等在堂屋又怎样!谁多事去举报,大伙打断他腿!好不好?”

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就是!老板,我们要求不高,有口热水、有个火盆就行!等我们的棉花卖出去了,自当厚酬,你别急!”

旅店老板没办法,唉声叹气,吩咐小二再去烧一锅热水。

林玉婵从满耳朵方言里,敏感地捕捉到“棉花”二字。

她忍不住回头,和苏敏官对望一眼。

“不知谁散布的消息,说九江港来了财大气粗的洋行买办,棉花价格一路走高,”四周都是人,苏敏官终于没法再干坏事,只得规规矩矩坐好,轻声跟她一起破译江西方言,猜测:“全江西的棉商,还有临近省份的一些客商,闻讯都赶了过来。江西只有这一个开埠港,一下子不够住,很多民房里都挤了借宿的客商。寺庙道观也都满了,各同乡会馆里更是人气兴旺,运水的挑夫都不够忙。”

林玉婵悄悄趴上窗栏。

再看堂屋里的客商,果然,他们脚底下踩的、屁股下坐的大包裹,虽然打包方式各异,但都能看出来,全是棉花样品。

“老子就该在三天前把货全卖掉。”一个头缠毛巾的客商跟同伴诉苦,“谁知这价格越降越离谱,再等下去,盘缠都要没了!老九,咱们不管别人,明儿就出手吧!好歹回家过个年!”

另一个客商缓缓掏出大烟膏盒子,扣扣索索的点了一锅,长长吸一口,算是慰劳自己的连日辛苦,然后慢悠悠叹道:“哎,也不能赖洋人。他们洋行也有收购份额,不是做慈善的。怪就怪咱们中国人太多,种棉花的太多!这消息一起来,呼啦呼啦,整个江西省恨不得都把家底带过来,这货一多,可不就卖得贱!这中国人哪,就是爱捕风捉影,爱扎堆,没个自己的主见……”

周围几声愤愤然的附和,一起声讨国人的劣根性。

林玉婵在外头听得冷笑。谁都希望众人皆醉我独醒。要是别人都不种棉花,市场上独我一家,可不是躺着赚钱么。

还有不少人抱怨:“听不懂洋文真吃亏!明知道那些洋商买办嘀嘀咕咕,肯定在算计什么,但他们就当我们是聋子!——哎,小豆子,叫你去寻洋文课本,买到了没有?”

有人唉声叹气:“买到了又怎样?那上面的洋话也不知真的假的。反正洋人说的话,里头找不着;照着那上面教的念出来,洋人又听不懂。我看是白花钱!”

……

林玉婵听得差不多,回头对苏敏官总结道:“九江是江西唯一的开埠港口。洋商利用华商语言不通、信息不灵,操纵价格,故意抬价开盘,然后等客商云集,大批囤货,价格自然大跌。这些住不起旅店、受不住寒冷的棉商,早晚把他们的货贱卖掉。”

她又问:“其余旅店的滞留客人……”

“也都是同样的冤大头,”苏敏官给双手呵气,笑道,“我几乎把全城旅店转遍了,找不到容身之地呢。”

林玉婵点点头。在随身小本上,记下了九江港原棉的大致价格,以及客商们提到的洋行名称,借着窗内微弱灯光,和先前的笔记相互比对。

她沿着长江游历一遭,看了好几个码头,已经找出了长江沿岸棉花市场的些许规律:几乎在每个开埠港口,洋商都在垄断价格。不同地区的主导洋行不同,放盘抑价的风格也不太一样。有时候是签齐价合同,有时候是散布假消息。但共通之处就是,缺乏大局观的中国个体商人,无一被涮得团团转,无计可施,只能亏本抛售。

在上海,她也险些掉入这个陷阱。还好靠着容闳的信件、观察郑观应的仓库、以及自己的一丝直觉,这才顶住压力,坚持到正确的进场时机。

可是,只要各地洋行联手操控价格,类似的陷阱,一个又一个,天天在前方等着她。

她一介小小独立商人,全部资本还不及洋行给买办开的薪水,能有何对策呢?

后背一暖,苏敏官揽过她肩头。

“唔好意思,今天继续陪我睡。”他轻笑,“路上想想,怎么谢我。”

*

隔日上午,轮船接近汉口。

这是露娜深入内河的最后一站。所有乘客都会在此下船。船副船工们都做好了靠岸的准备。有人在维持秩序,有人大声提醒乘客:“莫丢了自己的船票!看好包裹,别被踩了脚!”

众乘客纷纷笑着应了。蒸汽轮船快捷稳妥,比他们以往乘坐的土船车马舒适得多,旅程时也间缩大半,正好赶上回家过年。

相比之下,那略微嫌贵的票价,此时也显得物超所值。

更何况,这是华人自己的轮船,比洋人公司的船票便宜,上船还不用看洋人的脸色。

虽然热水限量供应,盥洗室天天排队,三等舱铺位拥挤,还有噪音……

但,以大清消费者那宽松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是“宾至如归“。

就连头等舱的几个洋人也对露娜赞不绝口:“中国人的办航运,也是有一套的嘛!下次可以多请些懂英文的船工,你们一定会赚大钱的!祝好运!”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不满。史密斯一路在嘟囔,以后再也不坐中国人的船了,憋屈的很,差评差评。

没人理他。就连他的黑女奴圣诞也跟在后面沉默,很敷衍地附和两句。

排队等停船的走廊里,悄然摆出了纸笔墨水。空白笔记本的头几页,已经有人留了言,对这一趟旅途赞不绝口。

“留言簿”的设置很是新鲜。反正等待无聊,不少识文断字的客商纷纷提笔挥毫,有的还写几句打油诗,给这趟旅程做个总结。

末了签下籍贯大名,左看右看,很是得意。

有人问船工:“这留言本,是打算长期留在船上吗?”

船工笑答:“当然了!同乘的就是缘分,等到日后,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只要这船还开,您的大名就一直留在船上,被后来人瞧见,说不定还能交上朋友呢!大伙下次还来乘义兴的船呀!”

凡是会写几个字的,都争着在留言簿上划拉几笔。

有人问:“这是谁想出来的?很有古风啊!”

船工笑而不语。

当然是林·白羽扇·脑子转超快·玉婵姑娘啦。

不光想出这么个有趣的营销点子,而且身先士卒,在前几页率先写了不少溢美之词,引得众人效仿留言。

从此,“客船留言簿”这道风景,在华人船运也当中流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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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没能读到留言簿上的各种赞誉。他早早就下到四号船工宿舍,洪春魁已经在那里等候。

“舵主,”他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说,“你是我等活命的恩人,大伙以后听你差遣!虽然都是妇孺幼小,但也不敢忘恩!”

他身后,五十三名江宁逃民齐齐行礼。唯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愣愣地抬头看着他,拉着大人衣角问:“我们到哪了?官兵还会杀我们吗?”

洪春魁一个眼神扫过去,小孩不敢出声,委屈地抠手指。

洪春魁又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来,里面珠光宝气,竟是一堆式样各异的贵重首饰。

“这些,是姐妹们从城里带出来的。义兴的兄弟们为了救人,甘冒奇险,我等不能白领这个情。这些东西怎么也值五六百两银子,算大伙的买命钱!反正若留在江宁城里,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枪使。不如留给天地会兄弟,作为反清之资……”

苏敏官先是微微一怔,认真听他说完,慢慢现出冷笑。

他接过盒子,掂一掂,淡淡道:“求我的时候不提报酬,事成之后才谈钱。怎么,怕我中途变卦么?”

洪春魁坦然道:“舵主你一上来就给这帮姐妹缴了械,当囚犯守着,明摆着也不信任我们嘛。”

苏敏官笑了。不愧是鲜血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审时度势的能力也是一流。一开始的策略是劫持人质,目标明确,只要逃命,才不管他一船人死活;后来被他制服,意识到同是反贼,大概想用“义气”、“反清”之类的大帽子把他忽悠住,盼着天地会同袍能同气连枝,免费帮忙;最后,跟着轮船航行几天,也看出了义兴的本质,知道他们主攻赚钱扩张,造反起义什么的并不太热衷。这才想起谈报酬,临时收集一点财物,试图用金钱维系一下这塑料兄弟情。

再看看救上来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女人小孩,也有少数男人。他们困守孤城数年,眼界心态已十分固化,刚上船的时候,眼中只有黯然麻木,人人脸上都是大写的“死生有命”;而如今,过了几天安全的日子,他们眼里重新出现了对生活的渴望。也许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回老家,怎么种地,怎么养大自己的孩子。

看向他手里那装首饰的盒子时,也多了依依不舍的眼神,不似前几日那般无牵无挂、万事不上心的样子。

那他就更不能客气了。连他们都知道钱是好东西,他凭什么大方。

轮船鸣笛,震得底舱呜呜响。一群妇孺眼中发光。

“到汉口了!”

洪春魁摸摸光溜溜的脑袋,低声说:“春魁言出必践。当初说,等这些姐妹安然脱逃,我随你处置……”

苏敏官懒散地一笑:“你别急着挤兑我。这不是还没安全下船么?”

他目光犀利,扫过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已经换上了寻常衣饰——太平军占领之处,排斥所有“清妖”有关的生活元素,命人蓄发、戒烟、将马褂旗袍改成汉装。但汉装断代已久,大伙谁也没见过旧时衣冠,只好拿戏班里的戏服做参考,改出来各种不伦不类的“古装”;若真穿出去,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于是苏敏官命船工找来百姓旧衣,让他们换了。男人都剃了头,女人小孩也都改了发型。

大家顺从地接受了这些安排。毕竟,那些宁死也不肯改衣冠、一定要和满洲鞑子划清界限的,也不会弃城出逃。

但,众人的言辞口音,细听之下还会有破绽。

“下船之时,你们装作普通二等舱客人。不准开口说话。跟着船工走。码头上会有车马来接,到了乡下再露面。”苏敏官亲自叮嘱,“苏某收钱救人,使命完成,你们之后是造反还是做顺民,我不管。但我奉劝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诸位打算卷土重来之前,想想自己这买命钱花得值不值。”

他财迷心窍地晃一晃手里的金项链,揣进怀里。

他招招手。洪春魁聚集这五十三人,小心翼翼,走出船工宿舍,混入拥挤下船的人群当中。

还没挪动几步,突然,船副江高升逆行挤过来,满脸紧张之色。

“老大,”他低声道,“码头上在设卡盘查,每个下船的都要查船票……”

苏敏官低声回:“都临时写了船票,无妨……”

“……而且还有巡捕官兵拦截抽查,住哪、从哪来、干什么的,有的人被盘问了一刻钟!”

苏敏官蓦地一抬手,令洪春魁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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