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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观察主教那为难的神色,忽然有些焦躁。

她心平气和地说:“我听说,天主教会正在筹集捐款,在佘山地区建造一间宏伟的哥特式教堂。”

点到为止。盖教堂的钱,拿出一个零头,都能救孤儿院的急。

郎怀仁主教却哑然失笑,立刻说:“建造教堂用的是另外的款项,二者不能混淆。”

笑话,盖教堂才是教会最要紧的“政绩”,就和“老佛爷要修园子”一样,是不论多缺钱,多火烧眉毛,都要放在首位的任务。

郎怀仁对此十分坦然,一点不脸红。

林玉婵点点头,表示受教。

理论上,她一个外人,捐了仨瓜俩枣,确实没资格对巨量教会资金的用途指手画脚。

谁让中国人自己的慈幼局,经费都被贪走了呢。

那么她也有另外的计划。

郎怀仁正要下逐客令,忽然眼前一亮,一张商铺名片托到他眼前。

“博雅商贸有限公司”。

“主营茶叶、棉花、丝绸。”林玉婵早有准备,简洁地介绍了自己如今的业务,“公司刚刚重组,如今正在扩张。有三项工作都需要人手:轧棉花、棉花品质分类、以及绘制茶叶罐。”

棉铃从田里摘出来,需要用轧花机进行去籽,才能成为可出口的原棉。通行的做法是,棉田地主就近开设血汗作坊,低价雇佣贫苦农女轧花,然后再以更高的价格,将那些干干净净的原棉卖给洋行买办。

林玉婵不想让无良地主和资本家赚这个差价。她算过,如果自己雇佣轧花工人,可以节省不少成本。

刚刚印刷出炉的“原棉质量鉴定标准”,也需要找人付诸实施,分拣出不同级别的棉花,获得更有竞争力的价格。

这也是人力密集型的体力活。

至于茶叶罐,浦东寡妇村的产能逐渐跟不上。毕竟寡妇有再嫁的,有回娘家的,还有要伺候公婆、跟着儿子搬迁、说退出就退出的。供应精致茶叶罐还勉强可以,眼下茶叶数量增加,她需要更多稳定产出的画手。

郎怀仁一头雾水地听着,再看看四周的孤儿院宿舍,觉得这姑娘莫不是来错了地方?

“您先别打断,听我说完。”林玉婵从包里取出中英双语的计划书,关键的数字和步骤都已写好,递给郎怀仁,“孤儿院的孩子,只要能拿笔的,就可以学绘画。比如那个女孩海伦,听德肋撒嬷嬷说,粉墙上那些花草,都是她照着人们捐赠的旧画册,顺手涂鸦的。如此天分,荒废可惜。”

她又指着空场上一群追跑打闹的男孩,“十岁以上、体力合格的,就可以操作轧花机。十二岁以上,学过基本文法和算数的,可以进行质量鉴定。教会买下的大量空地空房,还没有扩建成孤儿院的,可以暂时当做厂房。他们每天可以工作半日,另外半日,可以继续上课。或者每周工作三天,上课三天。我会按成年男工的行情付薪。我算过,这工费应该足以支付中国籍教员的费用。”

让十岁不到的孩子半工半读,自己雇佣童工,放在二十一世纪,林玉婵觉得自己该坦白从宽,赶紧就近找派出所自首。

但……在万恶的旧社会,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让孤儿院孩子免于失学的方法。

孩子们的薪水收入虽不足以完全覆盖孤儿院的运营成本,但,开了这个头,也有希望能抛砖引玉,吸引更多相关善款。

而且,以后博雅的茶叶罐上可以正大光明地标注:由孤儿院儿童手绘出品。不用她巧立名目,编什么天足互助会了。

梦想很丰满。

郎怀仁主教只将她的计划略略看了一眼,依旧摸着胡子,笑着摇摇头。

“亲爱的孩子,你小小年纪,打理这么大的生意,在中国人里很是难得,今日让我印象深刻。”

林玉婵点点头,神色紧绷。

一听这语气,就是先扬后抑,后头肯定跟个“但是”。

“……但是,”郎怀仁主教严肃道,“毕竟你并不信奉上帝,不是吗?如果你是我们的教友,我们很乐意按照程序,讨论你的资助计划……”

林玉婵嘴角微露冷笑:“我要掏钱帮忙,还得受洗?”

郎怀仁摸着大胡子,十分欣慰地笑道:“你理解得很对。我很乐意接受你成为我们的姐妹。”

林玉婵:“……”

学学人家天地会吧。七天无理由退款,靠实力吸引下线,从来不追着别人入伙。

此时两人已走到孤儿院的图书室——其实就是教友捐赠的一些杂书,还有平时读书上课的简单课本、各种圣经经文诗歌之类,没装满一个书架。

图书室还堆了不少杂物。孤儿院里的嬷嬷保姆,闲时也会赚外快——做点绣活、糊个纸盒、装订传教册子之类。这些半成品也都堆在箱子里,占了半间屋。

地上还爬着个小孩。林翡伦左手一团线,右手一把剪刀,蹒跚着步子,正在杂物堆里探险。

“哎唷!没人管管!”

林玉婵慌忙扑过去,从林翡伦手里抢过剪刀,放到高处。

林翡伦嚎啕大哭,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朝着林玉婵张牙舞爪,似乎在说:你这个坏蛋!

林玉婵万分无奈,眼看保姆把她抱走,心中默念:我捡的。我捡的。我捡的。

郎怀仁看到活泼的小孩,倒是慈眉善目,笑得欢畅。这都是教会的功德,反正不用他自己带。

忽然他微微皱眉,从杂物堆里拣出几本相册,嘟囔:“我的东西,他们也不放放好。”

林玉婵看到相册,眼中一亮。

“这就是您在中国的留影?”

她转换话题,不再谈受洗的事。

郎怀仁自豪地点点头。他精通照相术,最引以为傲的事迹之一,就是在中国许多城乡村镇,留下了珍贵的摄影记录。他打算日后将此集结出版,作为古老东方的真实画像,介绍给欧洲的同仁和信徒。

林玉婵小心翻看,认真辨认照片里的人物风景。

“照片角落里写着日期和地点,”郎怀仁对这个慷慨的小女孩印象不错,笑着指点,“这里是保定……这是河北献县的主教座堂,还没完工……这是紫禁城,影像有点模糊。北京的街道上全是风沙,不是我的技术问题……”

“而最近一年的照片,”林玉婵忽然抬头,笑容真挚,“你看,人们脸上都很放松。没人是被强迫哄骗而留影的。主教大人,你真的很好。你虚心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批评,哪怕她并不是上帝的信徒。”

郎怀仁脸上笑容凝固,胡子微微颤,张口结舌。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见过我?……”

林玉婵挺起胸,用英语轻声道:“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也是风尘女子。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文主义者,他们会给予每个人以基本的尊严。”

……………………………………………………

从见到郎怀仁主教的第一眼起,林玉婵就立刻认出来,他不就是去年元宵节,闹着要给紫玉姑娘小脚照相的法国教士吗!

哦豁,升官了。当主教了。瞧这一身神气的袍子。

林玉婵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境。两个法国教士,其中一个咄咄逼人,对中国人很是轻视,对中国妓`女更是把她当个花瓶,话里话外希望紫玉姑娘自己“想通”,主动为科学献身。完全没有尊重的态度。

郎怀仁态度好些,一直在打圆场,但手上也一直捧着照相机。

不过林玉婵当时义愤填膺,吵架没打草稿,把两个人一起骂了。

其实她当时的口才发挥也只是平平,但法国教士在中国照相无数,大概没遇到过敢出言反对的,被她打个措手不及,这才灰溜溜认栽。

现在看来,郎怀仁果然吸取教训,在1862年以后的摄影作品里,更多风景,更少人像;而那少数的模特脸上,再没出现过屈辱和不情愿的表情。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林玉婵想,难怪他能当主教呢。

而郎怀仁呢,那天原本就是夜晚,加之对中国人脸盲,对那个出言不逊的中国小姑娘,只记个大概轮廓,完全忘了长什么样。

此时听林玉婵提起,这才慢慢回忆起来,本来红红的脸膛更红了,本能地有点羞愧。

“你、你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看了相册才记起来的。”林玉婵笑靥如花,真心实意地朝郎怀仁鞠躬,“好啦,今日我赔罪啦。那天让你们下不来台,实在抱歉。”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事后郎怀仁也和同伴在教会内部做了反思,增加了新的行为章程,以减少和中国人的冲突。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给同仁敲了个警钟,避免了日后的类似事件。

毕竟,他们只是幸运地碰上了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牙尖嘴利的中国女孩。有些运气更差的教士,手握特权,得意忘形,以致惹来杀身之祸,耸人听闻的先例一大串。

况且郎怀仁现在已是主教,习惯了宽和待人。

他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再一次改观,随和地微笑:“想来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今日再次认识你。”

林玉婵立刻顺杆子爬,笑容夺目:“所以呢,我的灵魂和你们是平等的。您请坐,咱们继续讨论一下孤儿们的半工半读计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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