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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怔了片时。

一个监护人而已。她矫情个什么呢?

苏敏官神色如常, 甚至朝她笑了笑。但笑容里已无逗趣的意思,反而有些冷淡的疏离。

她蓦地拉住他衣袖。

“我……我不喜欢他们的规定。那是歧视。是欺负人。”她一口气说,“我不会请任何人做监护人的。”

苏敏官侧首, 淡淡一笑, 表示理解。

“不轻信任何人, 也是对的。小心台阶。”

林玉婵只怕他愈发误会,跑两步追上, 努力做出轻松的语气, 微笑道:“我怎么会不信你呢?在我所有信任的人里,你稳排第二呀。“

苏敏官脸色一黑, 声音黯淡三分, 问:“第一是谁?”

林玉婵抿嘴笑,手指倒转, 指指自己鼻尖。

苏敏官一怔, 眼神慢慢柔和起来, 又忍不住咳嗽,轻声笑骂一句不轻不重的粗口。

“真的?”

既然不是信任问题, 那就是争一口气。这姑娘胸中似乎有个石头疙瘩, 不论她多急多怒, 哪怕气得满身烈火熊熊, 哪怕被人摔得遍体鳞伤,这石头疙瘩也始终烧不化碾不碎, 梗在她心口, 让她过不去这股子难受劲。

他想帮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你不必那么要强……”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股高高在上的德性!”

林玉婵忽然激动起来,方才那股闷气被她强压在胸中, 一下子瞬间开锅,闷出一肚子火`药, 窜上天,又落下地,噼里啪啦满江红。

“看不起女人就把我赶出去啊!假惺惺做什么态!”她压着声音,气鼓鼓地说:“况且,他们若真是死守规则也就罢了,我敬他是条汉子;可你记不记得方才,你出面替我说一句话,那洋人经理就退一步,从‘男性亲属’退到‘随便谁都能监护’,说明其中大有操作空间。为何不再通融,无非是我存的款子不够,几百英镑毛毛雨,不值得他们破例。若是我拿出一千、一万英镑,他们态度说不定又会软些——是了,我以后非得挣够一万英镑不可,拿这银子砸过去,让他们自己打自己脸,跪着求我开户!”

她脚下走得飞快,陷入YY不可自拔,发泄似的瞎说八道,“……到时我转身就走,说哎呀唔好意思,我已经在别的银行存了款子,我们女人就是这么善变,就是这么歇斯底里……”

这爽文编起来一点也不爽,竟然蓦地伤感起来,明知社会常态如此,自己不必往心里去,可麦加利经理那浮华而充满恶意的微笑,就像鬼魂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血肉凡胎的人,哪能做到时刻理性。如果一个无知文盲对着她喊“你个女仔懂个咩,”,她肯定会一笑置之。但今日,被整个银行大厅里的“体面人”一齐PUA,让她竟开始自我怀疑——我真的有那么歇斯底里吗?

她说着说着,嗓音噎住,剧烈咳嗽,用手肘捂住嘴。

她这小河豚似的异状已引起不少人注意。有人侧目看。见她穿男装,以为是脆弱少年,更是嬉笑。

“看那个小相公……”

苏敏官咬着嘴唇,四下快速一扫,蓦地将她往旁边一拉,拉进个狭小翠绿的亭子。他背后闪过“外侨专用”的木牌。

一个郁郁葱葱的公园,栅栏隔开街上尘土喧嚣,也暂时无人值守。他将她拖入亭子一角,严厉看她一眼,打算不轻不重骂两句,让她清醒一下。

还未开口,她忽然抬头,错愕中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愤怒,湿漉漉的双眼乌黑剔透,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像只翕张羽毛的小鸟,翅膀被风雨打得凌乱,让人忍不住将它笼在手心,轻柔地度一口热气。

他一肚子措辞说不出来,轻轻一拉,她就跌进他怀里。他一只手虚虚捧着她后脑,摘掉她那硌人的帽子,让她的额头在自己肩窝里贴了一贴。

不敢再造次,这一下足以安慰。一丝清风,吹散了那股突然迸出的妖气。

苏敏官镇定心神,松开她,重新组织开场白。

“我曾家破人亡,初入社会,没了富商少爷的身份,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处处被人欺侮,也哭过很久。”

胸前重新一热,小姑娘竟然赖着不走,而且反客为主,一把抱紧他的腰,肩窝里寻了个舒适的点,身子抖一抖,细声呜咽起来。”

“你不用提过去的事,我知道、呜……”她压着哭腔,鼻子闷在他胸口,一阵一阵热气腾腾,“受教了,不说了,过一阵就好了,真的……总、总要发泄一下……又没有受气包供我欺负……你要是早抱抱我就好了……”

苏敏官全身紧绷,左手握着个可笑的黑帽子,右手提着一千多两银钞,纹丝不动任她蹭,好似鬼压床,动不得一根汗毛。

什么叫“你要是早抱抱我就好了”?

她独自打拼,受了多少委屈,好强不跟他讲,却只是盼一个正面的拥抱吗?

他五感分明,听到咫尺之外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日光被树叶层层过滤,打在她晶莹的半边脸蛋上,带着精致的凉意,好似一片玉。

感到胸中有些不受控,心脏抗议似的开始加速,正跳在她耳朵边。

他总算从鬼压床里挣出来,蓦地给她扣上帽子,手心轻轻一推。

她踉跄退几步,站好。

低头看,长衫胸前几团可疑的水渍。衣襟微微起伏,还带着她呼出的热气。

林玉婵抹眼角,有点不敢抬头。

胸中块垒总算松动一些,自己滚跑了。

再回想那金碧辉煌的银行大厅,只觉得装潢不错,那大背头实在是很油。

激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反倒是那细水长流的软刀子,一点一点挤入人心,占稳了就摆脱不得。

林玉婵总算看清自己在哪,也不敢再造次,不敢让身形离开亭子边。

她似乎还听到外面有路人起哄:“洋人欺负小倌了!”

亭子和马路有栅栏相隔,栅栏上长满藤叶,只依稀看到人影。

好事的路人大概把苏敏官当洋人,而把她当成卖身的小倌了……

好在都不敢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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