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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等,就是基本没上过身的,干净。”苏敏官慢条斯理说,“大户人家女眷衣饰多,有些没来得及穿就过季,赏给下人,被拿来低价换钱。有些是下人偷卖出来的。有些是获罪,抄家的暗中捞油水。至于那些家宅败落的,一箱一箱的衣物,不加筛选地送来,那是每个当铺老板都做梦笑醒的好单子。这些东西没人会赎,都是断当流当,放心买。”

旁边那富态朝奉听他如数家珍,面上不由讪讪,寻个机会插话:“少爷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分拣这些衣物也耗人工不是?而且来历也都正规,有些是裁缝铺做好了,客人不要的,十成新、九成九新……”

这朝奉说着说着,舌头就有点打结。平时他整天的工作,就是在客人面前把他们的当物贬得一文不值,吹毛求疵地挑毛病,把人说哭了是常有的事。今日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让他宣扬货品好处,不免头脑有点分裂,那话越来越不着边际。

好在朝奉经验丰富,赶紧打住这个话头,转而笑道:“不过,嘿嘿,少爷是行家,想必以前没少来捡漏,今日小的给您个熟客价……”

苏敏官忽然冷笑,“捡漏?不巧还真是第一次。我以前都是举东西的那个。”

朝奉觉得这个玩笑未免开大,脸色微变,不敢再多嘴。

说话间,苏敏官已挑出来十几件,朝林玉婵招招手。

他不想让伙计再听,舌头一弹,换回广府方言,说:“这些都是符合你年龄身份的。你闭眼选一套,不会有错。”

林玉婵全程插不进嘴,眼花缭乱,世界观又被刷新。

如果说裁缝做的那套红菱角壳衣裙,在她眼里是小言清宫剧配置,现在她眼前的这一批,完全像是博物馆里搬出来的。

林玉婵今人才算头一次见识到当今上层贵女的衣饰风格——齐家是新富,不算——已经有了初步的修身剪裁,也抛却了繁冗炫富的边饰。江南沿海正是时尚发源地,细节上已可以看出西方影响,俨然已有了清末民初的风骨。

色调柔和,晕色细腻,灵动自由,纹样典雅而活泼,茜草水波、蝴蝶穿云、撒花排穗、甚至洛可可西洋花边……

而且一点也不显得用力过猛,完全是日常气质。

林玉婵欣慰地意识到,原来在大清,并非所有人都审美跑偏。

只是当今社会等级太割裂。上等人和下层人,不光文化水平、生活习惯、日常饮食都迥异,就连审美都是撕裂的。

平民衣裳喜宽大,是因为布料没弹性,又要行动方便,因此必须留出放量。布料保暖性也差,冬天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更不能做得小了。而且一件衣裳租来借去,到破成抹布之前可能换好几个主人。再者,宽大衣裳费布料,紫红染料成本高,都是财富的象征,因此审美上也都是以肥为美,以艳为美。

而贵人常服则完全相反,第一要义就是合身,第二是设计脱俗,如此才不惹人笑话,说你的衣裳莫不是借来的。

而那些真正踏在潮流顶端的“时式装”,只能在贵族中间服用。寻常人连看一看都没机会。

苏敏官不是寻常人。他的整个童年都是看着这些华服度过的,眼光毒得很。

但林玉婵还是留了个心眼,问:“都是平民能穿的?”

社会等级森严,有些特定的贵重布料和饰品,无品级之人无权使用。

苏敏官点点头:“放心。”

表明他已都留意过了。

他随后轻声笑:“况且真逾制的那些,你也买不起。”

林玉婵朝他甜甜一笑,一点不生气。他今日雪中送炭,嘴上再损八百句她都笑纳。

她粗略看了几件,已经选择困难。不好耽搁他太多时间,干脆说:“你给我挑吧。”

他立刻笑道:“那我选什么你都得穿,不许反悔。”

他似乎早有喜好,随手从衣服堆里抽出一套:月白的袄,藕色的裤,配内里小衫,一套四件,都点缀精细绣花。料子是轻盈丝绸,她说不上具体种类,但一捧起来就知不凡。

好似晨露微光下,满池小荷尖角,捧起一轮月光。

林玉婵十分确定,穿这身“荷塘月色”,跑到横店任何一个清宫戏剧组,都能抢了女一号的风头——正常剧组谁敢在服化上这么烧钱,金主爸爸会撤资的。

红菱角壳再富态,也只是底层人民的狂欢;这样一套名家手作,才是上层的入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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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铺里没法试衣,但她在身上比了一比,感觉差不多,就欢欢喜喜决定要了。大不了这几天饿着,或者努力吃吃吃,总有办法把自己塞进去。

那富态朝奉见了都赞不绝口,连声笑道:“小的再给姑娘寻几箱精工细作的鞋子去。”

苏敏官立刻道:“不必了。”

林玉婵今日穿的裤子长,坐下盖住脚面,那朝奉自然也不会朝那里多看。

所谓“精工细作的鞋子”是何造型,不言而喻。他想想就犯恶心。

“广州贵夫人间,流行英式高跟皮鞋——当然是改良做小了的。至少十年前是这样。”他轻声告诉林玉婵,“这趋势有没有传到江浙我不知,但你穿着,应该不算失礼。”

林玉婵简直喜从天降,轻声说:“斯考特先生,英国鞋匠。赫大人推荐的准没错。”

苏敏官怀疑地瞪她一眼:“他还给你推荐这个?”

他俩家乡话说得快,当铺朝奉见识虽广,一句没听懂,只道两人在商量价钱,赶紧主动言明:“这些东西的来历两位也知晓,都是不吝成本的货,绝无偷工减料。所以这甲等的货,都是不还价的哈。”

林玉婵忙问:“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