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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立刻道:“你求我。我帮你出马,要还几多还几多,要他倒找你钱都行。”

林玉婵一撇嘴。这就是反贼的工作思路,一切效率优先。

她认真说:“这是我第一桩独立的单子,我不想让别人替我。你……你若能指点几句,让我能独立跟毛掌柜谈妥,我感激不尽。不然下次再遇到这事,我还是束手无策。”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对苏敏官来说,这可比他亲自出马要难多了。

他微微蹙眉,摩挲长椅扶手上的淡淡青苔,直到指尖带了绿色。

许久,他说:“阿妹,有时候没必要那么好强。”

林玉婵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总得试试嘛。”

顿了顿,又说:“撞了南墙再回头也不迟。到那时我乖乖抱你大腿,我还怕你嫌烦呢。”

苏敏官看她一眼,忽然脸色一僵,眉梢飞快爬上一点红,长椅上挪得离她远了两寸。

“你又说什么乱七八糟……”

林玉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目露凶光,外强中干地瞪她。

“你……?”

她猛省,哭笑不得,赶紧解释:“不是真的抱大腿,就是个比喻——比喻懂吗?意会就行!我……我乡下老家的俚语,你连这都冇听过?”

还倒打一耙,振振有词。

粤语方言众多,粗口亦花样繁多,苏敏官半信半疑,冷冷哼了一声。

“你懂的方言还不少。”

林玉婵心想,托您吉言,我还会说客家话呢。

苏敏官忽然抬眼看。先前那华人巡捕不知何时转了回来,身边还跟了个洋人巡捕头子。那华人巡捕毕恭毕敬地指指公园,嘴里说着什么。

苏敏官使个眼色,收了伞。

“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林玉婵跟着他,快速从公园后门溜号。

回头看一眼绿荫长椅,心情大好。

上街了就不宜离太近。林玉婵接过伞,跟他一前一后,乖巧笑道:“所以少爷帮忙啦。我只需要一个讲价速成培训……”

苏敏官微微回头,说:“帮忙可以,不白帮。”

“那当然。你开价。”

苏敏官故意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银元一角,不多吧?”

林玉婵一怔,一角钱太便宜了,不是他的风格。

她幽幽道:“敏官少爷,你要坚持原则,别让自己吃亏。”

苏敏官微微一笑,停在一个牌坊下面。细润的春雨落在他脸上,转而朝阳,镀出一圈助人为乐的圣光。

“我就教你一个小诀窍。你听了,或许会觉得这一角钱还付得贵了呢。”

林玉婵不信。他刚刚还劝她,“有时候没必要太好强”,不如放弃。

苏敏官看她神色懵懂,忍不住眼角一弯。

他忽然近前一步,解下自己的长长斗篷,慢慢围在她肩上。

斗篷厚厚的,对她来说很是宽大。外面还挂着零落雨滴,里面却暖意融融。围住她冰凉的身体。林玉婵忍不住全身一颤。

她有些脸热,小心抬头看他。他神态认真,修长的手指,指尖微带翠绿,给她系上领口的大扣。然后按他平常的习惯,用指尖抚平周围褶皱,轻轻向下拉一拉。

林玉婵结结巴巴说:“我、我不需要……”

苏敏官给她拍平斗篷上的褶皱,低声提醒:“银币一角。”

她迟疑着从口袋里摸出钱。他一把取走。

苏敏官低声说:“诀窍就是,穿得多点。身体暖了,面色红润,讲价有底气。”

林玉婵:“……”

她怎么觉得这人吃她豆腐还顺便赚钱了呢?

苏敏官指指对面的“徐汇英美茶号”,很有契约精神地朝她点点头。

“阿妹,去吧。不管用,我退钱。”

*

林玉婵披着一件男式斗篷,莫名其妙的,重新进了茶号的大门。

不就是脸皮厚点吗,大不了让小少爷在对面看笑话。

她忍不住偷偷回头。苏敏官果然在街对面,但是压根没看她,而是停在一个小吃摊子前,认认真真地挑选小笼包。

毛掌柜自然也莫名其妙,赔着笑,旁敲侧击,问姑娘这次是来做什么。

她迅速调整状态,说:“掌柜的,我忽然想起明日有事,不能来了,不如现在谈好。”

毛掌柜以为她接受了二百两的价格,笑逐颜开,吩咐伙计:“拿纸笔来!”

“不忙,”林玉婵手指捋着斗篷内侧的毛边,想象自己是无奸不商苏老板,从容说道,“我最多出一百四十两——您别忙问,听我说完。第一,您不必另聘监工,我可以每日过来摊派活计、记录进展,省您一份人工费。第二,如若合作得好,日后或许会有长期大额单子。第三,我知道这价格在行业里算偏低,但不会让您无钱可赚。另外我保证,这单子的细节我不对任何人提。”

林玉婵一口气说完,目光清亮,看着毛掌柜。

其实这些条款,早些时候她也陆陆续续提出过。但毛掌柜当时坚持底线,一点也不松口。

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她心态有变化,也许是那斗篷让她体积大一圈,显得威风了些——她觉得毛掌柜听得格外认真,不时搔挠他光溜溜的后脑勺。

林玉婵微微一笑,灵机一动,又说:“对了,第四。我若每日莅临监工,可以顺便帮您照顾囡囡,至少做个伴。免得这里都是大男人,多不方便。”

这是把浑身解数都用上了,附带保姆服务。

毛掌柜也没料到她这一招,望着她这张比囡囡大不了两岁的面孔,忽然又看到她身上披的藏蓝色斗篷,神色一滞。

“姑娘,你……你真是贩茶的?”

林玉婵笑而不语。

这是跟王全学的。跟生意无关的话题能省则省。她的时间还值钱呢。

毛掌柜又打量了她几眼,怕失礼,垂下目光拨算盘。拨了一会儿,又抬头看,欲言又止。

最后,他终于说:“姑娘是爽快人。这单子小人接了。以后咱们互相帮衬,小人还指望您给介绍更多的生意呢。”

伙计拿来纸笔,毛掌柜叫来文书账房,开始认真拟合同。

……

林玉婵一瞬间觉得有点像做梦。

她在公园回了血,重整旗鼓、准备再战,还有一肚子唇枪舌箭没出手呢!

怎么就忽然谈成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看门外。小吃摊位前热气蒸腾,苏敏官正坐在板凳上,攥着双筷子,对着一屉滚烫的小笼包摩拳擦掌。

她一边用心检查合同条款,一边想,肯定不是因为自己“面色红润,讲话有底气”。

合同签妥,她站起身,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定金在此。明日一早,让力夫将茶叶运来。”

毛掌柜满脸堆笑,客气送她出门,还往她手里塞了一罐茶——被俄国人跑单的武夷山红茶,质量倒是上乘,自留送礼皆是佳品。

林玉婵笑着谢了,迈出大门,将那罐茶揣进怀里。

抬手的一刹那,藏蓝色的斗篷一抖,她忽然发现那衣襟边缘微有凹凸,绣着红色的双铜钱标志。

她自己低头看不见,但对面毛掌柜应该早就看在眼里。

她“啊”了一声,醍醐灌顶,猛地回头。

只见“徐汇茶号”那扇缓缓开合的大门上,同样有着两枚小小铜钱。不起眼,但一旦看见,就难以忽略。

不是苏敏官随手用剃须刀刻的涂鸦。而是正正经经,印章印上去的,光明正大。

*

“苏小白,还钱!”

苏敏官诧异地抬头。只见林玉婵将他的斗篷挽在手里,两眼含威,薄薄的小手锋利如刀,挡在他的筷子和小笼包之间。

他若无其事拉开一张椅子:“坐。吃点心。”

林玉婵心里头开染坊,五颜六色不知道什么情绪。想着那一百四十两的合同,恨不得当场引吭高歌;再看看手里的斗篷,觉得被骗得够狠。

她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夹一个小笼包,狠狠咬一口:“敏官少爷,我是真心求你教我谈价,不是让你帮我出老千!”

苏敏官淡淡道:“天地会众之间互相帮衬,这叫团结,叫义气,不叫作弊。这家茶号的老板多年前曾经和上海天地会有过合作,是我们的人。阿妹,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求助于集体并不丢脸——哎,别这么吃,你看汤都洒了。”

她无言以对,不过……

“我又不是会众,你别坏规矩。”

“一刻钟之前不是。现在是了。忘了告诉你,会费是一角银币,只管一年。明年再续,可打八折。”

扑的一声,林玉婵手一紧,又夹碎一个小笼包。

“你告诉过我,天地会入会仪式,要选黄道吉日,要拜关公,拜祖师爷,要斋戒沐浴,要有诸位前辈在场作证,要烧三柱半香……”她咬牙切齿,“不是交一角钱完事!”

苏敏官冷笑:“你告诉我,前面那么多条,哪一个我有条件做到?——入会程序简化啦,资质审查通过、有介绍人即可。你不是常对我说,要顺应时代,不能拘泥复古?我都谨遵教诲呢。这都十九世纪了,咱们不搞水泊梁山那一套。”

林玉婵:“……”

“别生气。我不强人所难。”他放柔声音,微微笑道,“入会后七日内若是反悔,会费全额退还。你的会费已让我买了蟹粉小笼,改日你到义兴去领回即可。”

林玉婵点点头,那股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觉得小笼包真香。

苏敏官无奈地看着她,笑道:“哎,又漏汤水了——停停,我给你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