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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作平日的姜恒,兴许很快就能发现端倪,但今天的他已混乱无比,无法再平静细想下去。

“那是你的事。”耿曙沉声道。

手下抬过来掌柜的尸体,项余拉开白布,让他们确认。

“这个掌柜也许知道。”项余又朝小二说,“掌柜在你们门里,排老几?”

“排……三。”小二奄奄一息道,“让我死了罢……”

项余朝耿曙示意,又说:“还有一名蒙面人,如果尚在江州的话,按你们的描述,身份应当在掌柜之上,也即是说,门主、蒙面者、掌柜,你一剑刺死了血月门中第三名的杀手。”

耿曙沉声道:“但其后还有八个人,轮台东地太远了,我不可能亲自到西域,杀他们的门主。”

“不错,尚不能掉以轻心。”项余答道,“何况那里是别人的地盘,但放心罢,中原是咱们的地方,他们占不到便宜。”

“我们走了。”耿曙起身,扶着姜恒的肩膀,说,“恒儿,走,回家再慢慢说。”

姜恒勉强点头,叹了口气。

项余知道他们一定有话商量,不再挽留。

“这人我杀了?”项余说。

“随你。”耿曙冷漠地说。

姜恒回到寝殿内,忽然疲惫不堪,说:“我想睡觉,哥。”

“睡吧,”耿曙没有问姜恒如此萎靡的原因,只淡淡道,“哥陪你睡。”

这天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郢宫内的绿叶洗得闪闪发亮。

姜恒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伙刺客背后的主使者,竟然是汁琮,这令他有种被自己的国家所背叛的感觉。

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朝耿曙说,那是他恩重如山的养父,而现在,对方的目标是杀了自己。甚至不惜冒着与郢国翻脸的代价。

为什么?姜恒很累,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在耿曙的怀抱里昏昏睡去,只怕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就连耿曙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离他而去。

翌日,姜恒睡醒后还在下雨,身边空无一人,让他蓦然惊醒了。

耿曙正在对照药方,为自己熬药治伤,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便支撑着过来,给他换衣服,让他洗漱。

“你歇着。”姜恒摸了下耿曙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正在好转,但春天南方雾气湿重,实在不是养伤的好地方。

“先吃点东西,”耿曙说,“你这几天很累。”

姜恒用过早饭,心情有所好转,想起昨日之事,开始思索其中细节。他知道耿曙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了,却没有问,只沉默地陪在他身边,耿曙向来在情感一事上很笨拙,从来就不会安慰人,就像母亲离开那天,他只会默默地陪着。

但当年他却比谁都清楚,昭夫人不会回来了。

然而如今……

“哥?”姜恒说。

耿曙背对姜恒,正熬着药,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耿曙说。

两人沉默对视,姜恒忽然明白了什么——耿曙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你……”姜恒的声音有点发抖,说,“你是不是心里清楚,刺客是谁派来的。”

气氛犹如凝固了一般。

“对,”耿曙说,“我爹。”

姜恒此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耿曙见姜恒昨日那表现,便知道他虽不知从何途径得知,却已推断出了真相。

“我也是才知道,”耿曙说,“从另一件事上猜出来的,我……怕你不好受,想过几天,你若参详不透,再与你说。”

姜恒起身,耿曙忙放下药,忍痛追来,拉着姜恒的手。

耿曙:“听我说,恒儿,听我说!”

姜恒转头,望向耿曙,耿曙认真地看着他,一刹那姜恒回想起他们同生共死的无数过去,他知道耿曙绝对不会站在汁琮那一边。

“我……没什么,”姜恒有点难过地说,“只是不太能接受,过几天就好了。毕竟我也杀过他嘛,大家互相……扯平了。”

那却是姜恒自我安慰的话,这怎么能一样?行刺汁琮时,他们曾是敌人,但现如今他们的关系已大不一样了,姜恒是雍国的重臣,他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给了雍,给了汁琮。他的才华、他的志向,甚至他的耿曙。

“听我说。”耿曙知道他的生死考验到了,他必须朝姜恒解释清楚。

耿曙让姜恒坐下。

姜恒摇摇头,说:“不用解释,哥,是我太单纯了。”

姜恒开始反省自己,他确实太单纯了,比起离山那天,他不仅没有半点长进,还在耿曙的保护下变得比从前更天真,信任汁琮,是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对不起,”耿曙认真地说,“对不起,恒儿。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姜恒一笑,感觉到他与耿曙之间,一直有一道隔阂,而那道隔阂,正是耿曙对雍国的依恋。在他们分开的那五年里,耿曙被雍收养,长大,他们欠雍国情,而这是永远也绕不过去的。

但耿曙的最后一句话,让姜恒明白到,对耿曙而言,自己始终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任何改变,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

耿曙道:“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在刺客出现前,我就下了决定,恒儿……”

“这次离开落雁城后,”耿曙最后,认真地朝姜恒说,同时抬起手,仿佛朝他宣告了一个誓言:

“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春风吹来,卷着雨水里的桃花,飞进殿内,旋转着落在两人身前,湿漉漉的花瓣,落在姜恒杯中。

“哥哥不会再让你回到那里,以往的一切,从此与咱们再无相干。”

耿曙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回响,仿佛让他看见了落雁的时光变迁。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世间几度变迁,沧海成桑田。

“我一直记得答应过你的事,想带你去看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神州也好,西域也罢,只要你想,只要你喜欢。”

“我会陪着你,”耿曙说,“就像在夫人面前说过的话、立下的誓言。”

“好。”姜恒的所有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就看开了,恢复了他少年的清澈笑容。

“我很喜欢。”姜恒想了想,又说。

耿曙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生命里,与他曾有着最坚固联系的人,这一刻他很心疼,因为姜恒尚不知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他曾失去过多少。

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失去这一说?

雍国、储君、父母、家人……这些本该都是他的,他却一样也没有得到过。汁琮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赠予他父母双亡、家园破散、战乱的痛苦与童年的孤独,予以他错乱的身份,如今又剥夺了他自己,就连他在洛阳想紧紧抓住的最后那点温暖,也在这大争之世中一点一点地消散。

如今汁琮还想夺走他的生命。

但面对如此多的不公平,姜恒却从未抱怨过,他坦然承受了一切,只要给他一丁点,他就会很珍惜。

耿曙心道:因为我,这全是因为我。

耿曙一直很清楚,全因他的存在,才让姜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于是姜恒笑了笑,就像从前一般,朝耿曙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不知足的。”

“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卷五·列子御风·完——

卷六·霓裳中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