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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万三千三百条血禁。

誊写到这一条, 重焱整条手臂已经流不出血。

想要重?复九万条血禁,复刻司命年轮,即便是上古神魔也异常艰难。那些细微的记忆在三万年的漫长时间里被风化模糊, 重?焱只能用力地想,一遍遍试错, 然后重?来。

因为他的四周只剩一片荒芜,所以他只能以血肉作?笔墨。

骨刺一开始是划破指尖, 后来需要划开手臂, 再往上划到胸口。

伤口结痂又?破裂,再结痂,像是他用来计算的方式。

有些符篆只是一个字符,有些却?是长长的一串。誊写下的血禁如果正确无误,那?些符篆就会浮现一层微光,烙印在地面。

而这一条的意思是, 冰封。

重?焱不眠不休、没有知觉地写到这里,终于微微停顿, 薄唇微启, 气息冰凉。

“冰封”, 牢固地封住神魔的心脏,这在当初是丹凤为了保存第二颗心脏留待长子使用的禁制,所以他的心脏一直是冻结状态, 保持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一天。

那?是从东海之极出来的海岸边,那?天他们没有找到心脏, 少?女却?把手贴在他心口,给他的冰封心脏融化出一条隙缝。

那?细微的罅隙, 像是开在他刻意不回想的脑海中,于是一瞬间, 重?焱抿着唇,感觉到很多回忆汹涌而出。

残破的凶兽被她拼好了。

不祥的神魔被苍生祈福。

被放逐之人以功德之身?回到了神域。

被亏欠的一切得到了忏悔。

这一切终于被他触碰,他以为终于能顶天立地,对得起她那?声?“夫君”的称呼,他以为终于能迎来和她一起的余生。

而下一刻赤红的光芒已经?铺天盖地。

分别之时,冲天的凤凰赤火,神明的自.焚,孕化了他的人终于忏悔,为了抹去他的存在,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那?时幺幺在他怀中,掉落的眼泪他还来不及擦去,就已经?被蒸发成了稍纵即逝的水汽。

而后她的触感也消失在他怀里。

在最后一刻,他看见凤凰火烧碎了一切,包括她运转到了最后一刻的司命年轮。

“我会——”他来不及说完找到你。

所以他现在笨拙地誊写。

血禁九万条,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会成为他的水中浮木。

足足九万九千九百条,被雕刻在司命年轮上时是密密麻麻的细微蝇字。而被他以血为墨,以手为笔,执拗地一圈圈写出来,几乎像是……给大地纹身?。

等到第八万条时,重?焱已经?不知道写了多久,再一抬头,发现无尽的符文已经?蔓延到了寒渊之外。

放眼望去,满地都是神魔的血。

以寒渊那?棵树为中心,在地上涤荡出空旷的圈层年轮。

重?焱站在那?里,一身?残衣,可?脊背依旧挺直着,苍白的面孔上眉目平静。

他身?上已经?没几块好肉,全?是伤口,但重?焱最不怕的就是受伤。因为——只要再次见到她,她会用柔软的掌心抚过他的伤痕,他会得到她的怪罪和心疼。

…只要能再见到。

于是他又?低头继续,继续写,任由血液一滴滴洇进土地,一寸寸向后退。

等写到九万条血禁,重?焱的血禁已经?写到了悟极宗外。

他依然在这个世界之中,只不过他的存在已是一片虚无,随时可?以消散。没有人能看得到他,也没有人记得。

这一天,是灵洲论剑的日?子,人间修士们要比出灵洲剑圣。

重?焱仰头看去,山门熙攘。

人来人往之间,并没有她的身?影。

重?焱微微直起身?,无声?穿过人群,失血过多的身?体像是完全?的透明。

没人知道,一个曾经?盘踞在所有人心头的巨大存在,正枯寂地越过世界。

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感受不到迎面的风,闻不到味道,只看得见一些他曾经?熟悉的脸,张嘴开合。

“你们觉得剑圣之位会落在谁手?”

“如今灵洲四?方都有能人高?手,人才济济,要我说——”

“那?不是寂戎——寂少?宗主?”

“你不是说不来参加论剑了吗?”

“怎么——怕了?”一道嚣张的声?音挑了进来。

重?焱转头看去,看见了更?年轻的寂戎。

他一身?蓝衣眉目狭长,肩上扛着那?把游极剑,满身?少?年天才的骄纵。

而方才他喊话?的人——

礼苍彦此时一身?普通的悟极宗弟子服制,他也是灵洲有几分名气的剑修,可?脸色上难掩惴惴,带着面对名门剑宗天才的自卑。

这是礼苍彦,不再是龙凤长子。

当丹凤神格剥除、全?部元神消散、再不入轮回,不仅她制造的错误被抹除了,她一生的执念,她的长子,也已经?不在。

礼苍彦不是金龙的转世人身?,不再有来自神明的气运加身?,他就是一个从青牛村走出来的普通青年,有着普通的天赋。一切的剧情,也随之改变。

他也没有再得到那?个…未婚妻。

重?焱的心脏一阵缩紧,终于忍不住在人群中很努力地找,可?上古神魔穷尽目力,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论剑台上,寂戎已经?一剑横扫出去,“不好意思,原本我妹妹风寒,我就不打算来了。可?她现在身?体无碍了,那?我就来拿一拿这剑圣之位。”

重?焱慢慢站定了,没有血色的唇角抿成线。

他忽然意识到,即便在现在的世界里看到了她。

她也,不记得他了。

——“锃!”

游极剑横扫而出,剑气如虹,挽出涟漪。少?年天才嚣张恣意,他一剑之下,礼苍彦的确节节败退。

“好!”

“漂亮!”

重?焱默默地看着。

寂戎变弱了,他手中的剑也变弱了。在九天神域的最后时刻,丹凤回溯光阴之前,寂戎挥出的一剑甚至有了破天之势。

而现在,他手中的神剑蒙尘,他也没有了神域中的境界。

一旁坐席上,有人抚须赞道:“北境有如此少?年英豪,可?堪交好——丛述,论剑之后你去与他结实?一二。”

重?焱转头看去。

琼烟岛澜家主一边看着寂戎,一边对身?旁的长子说道。他想起寂戎有个颇为宝贝的妹妹,若是两家能结为姻亲…

比那?时更?年轻的澜丛述恭敬答道,“是,父亲。”

澜丛述起身?,腰间悬着玉牌上的黑色图腾一闪而过。

那?大黑蛇在玉牌上威风凛凛,双目炯然,倒真有几分信仰神明的样子。没有了在神域中点化的神性,也看不出它本性是那?样钟爱美貌的生物。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他也没有得到那?颗璀璨的小珍珠。

这场论剑,寂戎一人挑八方,一力敌所有,成为四?方灵洲的剑圣。

悟极宗的礼苍彦没能夺得剑圣之名,他和他的小师妹苏衣灵灰溜溜地离开,此后人间不会出现因为他们而起的诸多闹剧。

长留少?宗主和琼烟岛少?主第一次碰面,负剑拱手谈笑风生,埋下了两家交好的伏笔。

人间熙熙攘攘,按照祥和的秩序运转着。

上古神魔越来越沉默。

当论剑结束,夕阳西垂,昏黄的光线照耀着满地无人看得见的血迹。

光影渐次掠过他精雕的眉目,好像成了无人可?知的沉默神像。

他在那?里沉默着站到夜色降临。

人间不再有万里银灯,他们支起了供奉日?月星神的长明灯盏。

神魔流淌满地的血液,在月夜变成了黑褐色,像是打破这安逸人间的不祥纹路。

“寂少?宗主,不再多饮一杯?”

“不了——”少?年醉醺醺带笑,跃到剑上,“我要把这剑圣玉令带回去给我妹妹玩,顺便把澜少?主带给我妹瞧瞧——”

“令妹真是幸福啊!”

重?焱沉默的身?形终于微微一动,在游极剑飞快划向北境之后,他扬起头,喉间难抑地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意识到,星神一族说的似乎并没有错。

爱神魔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的消失才是这场动荡的最终胜利。

整片大地上蜿蜒盘踞着他写下的数万条古老禁制,还剩三条血禁,就全?部誊写完毕。

他会创造出新的司命年轮,赌一丝天机,看他能不能拨动一分命运,再次找到她。

可?此刻重?焱站在一圈圈缠绕繁复的符文禁制之中,他高?大的身?影像如同地面巨大□□之中的孤独锚点。

像寒冷枯槁的巨木树干,会渐渐在被人遗忘的时空中,风化成沙。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神魔…

人间就没有仇恨,没有动荡。

在她的世界里,她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凡人少?女。

一生不需要与上古神魔纠缠,不需要为他跋山涉水,为他拼好眼睛,安回心脏,支起脊梁。

不需要为他流泪,为他心疼,为他耗尽一切。

是不是,更?好呢。

重?焱觉得心脏传来割裂的痛苦。

明明他还没有割开心口,没有取心头血,没有看见心口上她的名字。

可?他抬起头,看见星野之下的天地交割,古老的秩序轰然落下,他终于意识到——在这样没有上古神魔的世界活下去,对所有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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