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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人来到四层神经科,418单人病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的气味,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一切都洁净而单调。木质床头柜上,一只小巧的瓷器摆件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生机。

那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振翅欲飞,栩栩如生,仿佛正在蓝天白云间翱翔。

柜子旁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

他的鬓角已经起了霜,长时间卧床令他的肤色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但从那憔悴的眼角眉梢,人们依然能轻易地推测出,他年轻时的俊秀英伟。

男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死去。唯有心电监护仪上波动的曲线昭示出,他的灵魂尚存于人世。

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郑西野走进病房,拖了把椅子,弯腰坐下,静静听护工王姨简述最近的情况。

“还是老样子。”

王姨给吊瓶架换上新的营养液,摇头叹气,用夹着家乡方言的普通话道:“一直这么睡起。叫他呢,没得反应,和他讲话聊天呢,也没得反应。听医生讲,他的大脑应该是有知觉的。好可怜的,听得见看得见,但是动不了也说发不出声音,不知道是哪样的滋味,没法想象。”

郑西野脸色平静,没有接这番话。

一起来的宋瑜伸出手,轻轻拍了下王姨的肩,说道:“王姨,这几年一直你把郑叔叔照顾得很好。辛苦你了。”

王姨是个勤快人,心眼儿又实在,是医院里口碑最好的护工。她笑起来,玩笑说:“这都是我的工作嘛,你们又不是没给钱。”

这时,郑西野站起身,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进王姨手里,说:“王姨,一点小心意。”

王姨大为震惊,慌慌忙忙地推拒:“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要不得要不得。”

郑西野:“我平时工作忙,一年到头也照顾不了我爸几天。多亏你。收下吧。”

王姨推辞不了,只好把红包收下。她不好意思极了,说:“你们当兵的嘛,肯定忙。我们都非常理解……哦对了,你们要转院,那什么时候走?”

宋瑜回答:“今天办好了转院手续,明天早上走。”

“哦,好。”王姨说,“我这就帮你们把东西收拾了。”

宋瑜笑:“麻烦你了。”

王姨从柜子里拖出一个行李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整理完病人的换洗衣物和其它杂物,接着便直起身,准备去拿摆在床头柜上的白鸽瓷雕。

郑西野先一步将白鸽拿起来。

王姨面露疑惑。

郑西野朝她很淡地笑了下,说:“这是我妈的东西,我收着就行。”

“哦,这是你妈妈的东西?”王姨惊讶地睁大眼,兴冲冲说:“之前你爸的妹妹,应该是你小姑,来看过你爸几次。听她讲,你妈妈好厉害的,是开战斗机的女飞行员咧!不过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你妈妈到医院来过,她是不是比你还忙啊……”

一旁的宋瑜听见这话,瞬间变了脸色。她用力咳嗽几声打断王姨的话,过去把王姨拖到一边。

王姨看出不对劲,狐疑地压着嗓子问:“怎么了小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宋瑜皱着眉正要说什么。

郑西野已经开口。他平静地陈述:“我妈已经不在了。”

宋瑜微怔。

王姨自知说错了话,后悔至极,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

郑西野垂眸,看向手里的白鸽瓷雕,淡淡续道:“十二年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坠机。”

十二年前,十四岁的郑西野永远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母亲。

那个狼牙大队最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那个代号“白鸽”的空军女中校,至此,永远留在了她挚爱的,共和国的蓝天白云间。

*

从医院出来,晴空万里,对面刚开业的商场门口飘着两只巨大的红色气球人偶,随风魔性地摇摆。

宋瑜站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等待片刻,一辆黑色越野车徐徐从停车场驶出。

停在她面前。

宋瑜抬手敲车窗,哐哐两下。漆黑的玻璃缓慢降下,露出一张冷峻淡漠的脸。

宋瑜:“我妈叫你去我家吃饭,去不去?”

郑西野摇头,客气地回:“替我谢谢梁姨。今天不去了,还得回学校带兵。”

“那算咯。”宋瑜有点失落地耸耸肩,朝他挥手,“你走吧,我还有其它事,不用送我。”

郑西野闻言,朝她比了个再见的手势,随手扣了下车窗升起键。

这时,宋瑜忽然又说:“欸等等!”

郑西野中断车窗的升势。

宋瑜迟疑两秒,吸了口气吐出来,道:“你手下那个漂亮的小女兵是凌城来的。你以前也在凌城待过一段时间。你跟她……是不是早就认识?”

郑西野表情没什么变化:“问这个做什么。”

宋瑜无所谓地捋捋头发,道:“没什么呀,随口问问。”

郑西野静片刻,说:“认识。”

宋瑜:“……”

郑西野继续说:“很熟。”

宋瑜抿唇,心里莫名发堵,只能默默地点头:“哦。”

郑西野目光未在她脸上多停留,转而望向前方路况,道:“还有事没?”

宋瑜说:“没了。再见。”

郑西野还以略微一颔首,不再多言也不再看宋瑜,自顾自驱车驶离。

宋瑜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目送那辆黑色轿车驶离。片刻,她犹豫再三,还是拿出手机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接通后,江叙沉沉的嗓音传出来,说:“怎么了小瑜?”

宋瑜笑了下,和江叙寒暄两句,接着便支吾着问:“之前阿野在凌城,你们俩联系多吗?”

江叙说:“不多。他当时任务性质特殊,我们基本上没有任何联系。”

宋瑜:“哦。”

江叙有点好笑:“你打电话给我,就问这?”

宋瑜抿抿唇。

小时候,军区大院里家家户户都互相认识,孩子多得数不清,江叙和郑西野是所有娃娃里最出色的。郑西野成绩优异头脑聪明,但性格强势孤傲冷冰冰,像个小魔王,相较而言,正气凛然又沉稳端肃的小江叙,在家长们那儿的口碑就好上许多。

江叙面冷心热正直善良,宋瑜一直把他当成能依靠的长兄。

宋瑜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许芳菲的女孩子?”

江叙静默几秒,回答:“知道。”

宋瑜说:“她和阿野是什么关系?”

江叙:“一个小区的邻居,楼上楼下的,应该接触不少。怎么了?”

宋瑜微皱眉,犹豫了会儿又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阿野对这小姑娘有点不正常。”

江叙说:“那小姑娘父亲早亡,家里条件差,就一个妈妈带着她,那种艰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就凌城中学那水平的学校,她能过关斩将考上云军工,你就应该知道她今后不简单。你也别想多了,小丫头讨人喜欢,阿野对她估计就是哥哥对小妹妹,没什么奇怪。”

宋瑜噗嗤一声:“我就问一句,你帮那小女孩儿解释几十句。听你说许芳菲这么多好话,怎么感觉你对那小丫头也挺有好感的。”

江叙沉默,继而嗓音微冷:“宋瑜。”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我跟你开玩笑嘛。”宋瑜说,“我还得去拜访我老师,商量下个月去多伦多办画展的事。挂了。”

*

在军校,令行禁止,凡事都有规矩,包括睡觉。学员们几点睡,几时起,全都规定得死死的,雷打不动,就连睡觉盖的棉被也要求大家必须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这天夜里,吃完晚饭,整个大一的男学员便疯了似的往各自宿舍楼冲,那架势,如狼似虎,你争我赶,凶狠得跟闹饥荒时抢粮似的。

不过,大家抢的当然不是粮,而是各自宿舍的楼道。

“还是咱们女生好。”

5栋307室,张芸婕边拿拖把拖楼道,边随口和身边的魏华闲聊,“人少,地方大,不用争不用抢。”

许芳菲打了盆清水放到楼道正中,把干净毛巾放进去打湿,拎出来拧干,把张芸婕和魏华拖过的地方又仔细擦拭一遍。

几分钟后,307室门口的楼道已整洁如新,白炽灯打在上面,噌噌反光。

许芳菲直起腰,拿手背擦了擦头顶的汗,对张芸婕道:“班长,差不多了吧?”

张芸婕点点头,冲屋子里喊:“你们几个,快把东西都抱出来!”

话音落地,曲毕卓玛等三人便从宿舍里出来了,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两卷军用棉被。

把被子往地上一扔,又折返回去搬椅子。

做完这一切,女孩们忙活开,各自将自己的棉被铺平摊开,又将椅子腿打横,卯足力气使劲往棉被上怼,压出折痕。

梁雪压被子压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用椅子压出折痕这招,到底是谁发明的?”

“你管是谁发明的,好使就行。”李薇接话,“反正每一届都这样传下来的,只要提前一晚压出折痕,第二天叠豆腐块就能节省一倍的时间!”

张芸婕催促:“好了别聊天了,明天早上队干部要来宿舍挨个儿检查,赶紧压。”

说着,张芸婕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许芳菲,说道:“对了,许芳菲,吴队让我提醒你。明天是你们队干部亲自过来检查,你只有一个人,你们队干部一对一查你,肯定很严格。你自己注意点。”

许芳菲用力点头:“嗯,我知道了!”

次日清晨,五点五十整,起床哨准时响起,学员宿舍楼眨眼间灯火通明。

307的女孩们用最快的速度起床洗漱换上军装,又将床上的被子按照提前压好的折痕,叠成一个个豆腐块,然后便整齐列队站成一排,安静等待队干部的到来。

六点的钟声将将敲响,指挥大队的吴敏便背着手踏进了307室。

一番检查后,她皱起眉,随手将最近的梁雪的被子掀翻在地,冷冷命令:“你们五个,抱着被子跟我下楼!”

指挥大队的女孩们懊恼地叹了口气,相视一眼,没辙,只好抱起被子默默走出宿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