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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露说:“你当然是在我家写作业呀。”

许芳菲看了乔慧兰一眼。

乔慧兰怔住,旋即脸色微赧,看着又像尴尬不好意思,又有点像愧疚。

“谢谢你。没别的事了,再见。”许芳菲将电话挂断,又朝乔慧兰柔声道,“妈,你现在相信我没出什么意外了吧?”

乔慧兰静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眼神里多出丝歉意和松缓,说道:“对不起,妈妈不该怀疑你撒谎。”

许芳菲撒娇地抱住乔慧兰,甜甜一笑:“我知道,你不是不信任我,只是担心我。”

“你知道就好。”乔慧兰轻轻拍着闺女的胳膊,长叹处一口气,“你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得让我心疼。我怕你受了欺负跟委屈,瞒着不往家里说。”

“怎么会呢。”许芳菲心里酸涩,脸上笑容却更灿烂两分,伸手将脑袋靠在乔慧兰的肩膀上,腻腻歪歪:“我明明好好的,能受什么欺负。你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乔慧兰眼眶微红,扯了张纸巾随手擤鼻涕,低叹一口气,说:“这些年,凌城表面上看着是一片太平,创文明树新风,还申请上了旅游城市,只有咱们本地人知道内里还是老样子。国门一脚踏过去,人鬼不分。太乱了。”

“当初你爸还在的时候,我们一直盘算着要好好挣钱,去省城买房,让你去省城念高中,给你更好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只可惜……”想起过世的丈夫,豆大的泪珠便从乔慧兰眼眶里滚落,“是妈妈没本事,是我没本事。”

许芳菲喉咙里像吞进一枚苦杏仁,梗涩酸楚。她把乔慧兰用力抱进怀里,“胡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乔慧兰脑袋靠在女儿额侧,手拍着小丫头的手背,破涕为笑,“现在你大了,慢慢的,一切也就都好了。”

“嗯。”

安抚完乔慧兰,许芳菲回到卧室,背抵房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仍觉几分后怕。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嗡嗡震动起来。

许芳菲看清来电显示,走到离卧室门最远的角落处,接起电话,捂嘴压低声:“喂。”

“到底怎么回事?”杨露的声音也压得很低,焦灼忐忑,“许芳菲,你老实交代。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许芳菲不想让好友担心,轻描淡写道:“和朋友去玩了会儿,没注意时间。”

“什么朋友?你没出什么事吧?”

“当然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杨露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下次再要我帮你打掩护,你记得提前说一声,临时找我救场,要是我反应慢点儿你不就完了?”

许芳菲抱歉地支吾:“这次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谢谢你。”

“咱俩这关系,说谢谢就见外了哈。”杨露道,“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又新开了一局游戏。明天见面聊。”

“好。”

正要挂电话,对面的杨露忽然又惊乍乍地叫了声:“等等!”

许芳菲狐疑,重新把手机贴近耳朵:“怎么啦?”

杨露说:“我听鹏宇说,班主任今天让他复印了几十份问卷调查表,说是准备明天让大家伙填。你猜是什么调查?”

许芳菲:“不知道。”

杨露:“是‘理想大学调查表’。”

许芳菲:“哦哦。”

“欸,说真的我挺好奇。”杨露打探,“许芳菲,你成绩这么好,以后准备报哪个大学呀?”

许芳菲垂眸,认真思考了会儿,摇摇脑袋,“我暂时没有明晰的想法。”

“好吧。”

又随口闲聊了两句,她们结束了通话。

*

理想的大学?

直到第二天来到学校,许芳菲拿到了前排传下来的调查表,她脑子里都还在思考这个深奥的标题。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许芳菲很少畅想自己的未来。她的人生目标,既清晰又迷茫,清晰的是,她要努力念书,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努力让妈妈和外公过上好日子。

迷茫的是,她对此并没有一份确切的规划。

之前大伯母说军校学费全免,可以大大减轻她家里的负担和压力,她产生了报考军校的念头。但后来,郑西野又告诫她,在真正搞清楚“穿上军装意味着什么”之前,不要轻易做决定……

这时,讲台上的班主任拿教鞭敲了敲黑板,说道:“同学们,你们已经是高三学生了,这份调查表,我希望你们认真填写,认真对待。给自己设立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及方向。”

“老师,给点时间自由讨论吧,我们也想听听其他同学的想法和建议啊!”

“就是就是,我压根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考大学?我爹让我毕业了回乡下养猪咧!”

“我也差不多。我妈说让我读大学也是浪费钱,不如跟着她弹棉絮。”

……

学生们七嘴八舌。

“安静安静!”杨曦更用力地敲黑板,顿了下,说,“这样,这份表你们拿回去填,可以互相讨论,也可以和家长商量,明天班长统一收了给我。咱们就不耽误课堂时间了。来,课代表上来,把卷子发下去,这节课我们做一套随堂练习。”

班主任话说完,满教室霎时哀嚎连天。

许芳菲盯着调查表发了会儿呆,然后便把表格收进书包,装好。认真做试卷。

*

今天晚自习后,是生物老师来给前十名评讲昨天发的真题卷。

九点多,生物老师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最后询问道:“还没有其它问题?”

得到否定答复后,老师转身离去。

许芳菲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再次见到了那个熟悉身影。

立于月色与夜色之间,高大修长,慵懒随性,像一株覆了薄霜的黑色乔木。

“嘴角的伤还疼不疼?”一见面,没等许芳菲客套寒暄,对方迎头便抛来这么个问句。

“已经好多了。”许芳菲冲他勾起嘴角。

“药有没有记得擦?”郑西野又问。

“嗯。”许芳菲点头,脚下步子移动,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他身旁。

两人沿着路边缓慢前行。

突的,郑西野侧头看了看她,又往她身后左右扫两眼,声音像秋冬的风掠过结冰的湖面,透着一丝教人不易觉察的清冷:“那个小白脸第一呢,最近没坚持送你?”

许芳菲愣了下,没明白。

什么小白脸第一?

她足足呆滞了五秒钟,方才恍然大悟:“你是说我们的年级第一?”

郑西野没搭腔。

“我拒绝了几次,他就没送我了。”许芳菲说着说着,忍不住噗嗤一声,好笑又无奈,“那个同学的名字叫赵书逸,你不要给人家瞎取绰号。”

郑西野静默两秒,面无表情地说:“年纪又小又那么白,不是小白脸是什么。”

许芳菲认真打量着他的脸,好诚恳:“你皮肤明明比赵书逸还白。”

郑西野:“。”

她语气也很认真:“你是‘老白脸’吗?”

郑西野:“……”

郑西野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再开口时,语气不咸不淡,表情冷淡无波,字里行间却明显带着不爽意味:“我这身皮是天生的又不能选。你以为我喜欢。”

再一顿,像是忍了忍,没忍住,窝火的嗓子里又蹦出几个字音:“而且,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老呀。”许芳菲道,“我只是根据你取绰号的思路,举一反三。”

郑西野无语。

难得见他被噎吃瘪,许芳菲唇尾忍不住往上弯,翘起一个娇俏的笑。仿佛一整天的低落心境,也随之变换,悄悄转成大晴天。

心情放松下来,话也会跟着变多。

她又走了几步,低头看着脚上的白色网鞋,忽然说:“郑西野,你的理想是什么?”

郑西野微顿,目光左视,定定落在女孩雪白干净的侧脸上。他:“怎么忽然问我这个?”

“今天老师发了一张调查表下来,让我们填写自己的理想大学,理想职业。”说话的同时,许芳菲仰起脖子看了看头顶的天空,繁星灿灿,星河如画,这是许多大都市看不见的风景。

“我的同学们填表格,有的想成为一名银行家,所以要学习金融,有的励志救死扶伤,所以要学医,还有的就是单纯想赚大钱,所以不上大学,打算高中结束就跟着父母卖树苗果苗。”

紧接着,郑西野看见少女的小脑袋丧丧一耷,郁闷地吐出一口气:“我填不出来。”

有的人不谈理想,不是因为懒惰,也不是颓废,而是仅活下去,就已经耗费光所有精力。同理,过早经历生活磨砺的小姑娘,未曾拥有过浪漫的诗和酒,自然也就没有畅想过远方。

她说:“这些年,我认真读书,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高考完成学业,出来参加工作赚钱,让我妈不再那么辛苦。”

她说:“我想给我妈换个电动车,这样她每天会轻松很多。我想给外公请个专业护理师,每天24小时照顾他,这样外公就不会因为我们不在家没人给他翻身而长褥疮。我想给家里换个有电梯的房子,再给外公买个好点的轮椅,这样他就能下楼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她说:“我想做的事很多,但好像,没有一件是关于自己的。我很迷茫。我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远大的抱负,没有理想,也没有信仰。这些名词,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也太抽象了。”

话音落地,郑西野也久久无声。

周围漫无边际的夜将两个人笼罩,他们并肩前行,沿途的路径在宇宙里画出两条平而直的线,不知延伸向何处。

突的,许芳菲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唤她:“小姑娘。”

她转过头。

此刻,月亮星星都不说话,世界很安静。

郑西野牵了牵嘴角。那一刻,她看见他漂亮的黑眸干净而纯粹,透出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澈亮。

“信仰确实是个好东西。”他说,“它能让人坦然面对生活加诸的所有痛苦。”

许芳菲微皱眉。

“很久以前,我妈对我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