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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让徐冽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盛夏。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去大学里找暑期留校实践的姐姐,在画室外意外听到了姐姐跟闺蜜的对话。

闺蜜问姐姐,你这设计稿也太敷衍了,这实践项目不是跟你们学院出国交换名额挂钩吗,你就不争口气?

姐姐说争什么气,当一只漂亮的花瓶不好吗?

闺蜜又问姐姐,那你这是准备把家业拱手让给你弟了吗,你后妈成天捧杀你,你甘心?

那是当时尚且年幼的徐冽第一次认识到“捧杀”这个词。

虽然他跟姐姐是同父异母,但从他记事以来,印象中,妈妈一直将姐姐视如己出。甚至相较对他的严厉,妈妈反而对姐姐嘘寒问暖更多,几乎对她百依百顺,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而姐姐对待妈妈也像对待生母一样亲昵。

他无法相信,这么多年,自己看到的全都是假象,直到听见姐姐的回答——

一个后妈,还真指望人家视你如己出?面上疼你宠你就得了吧,不过私心给儿子争点家产,也不是多大仇,反正我又没兴趣当女强人,我不要的东西,她要就拿去咯。大家在一个屋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非争得你死我活,把一家子搅得乌烟瘴气,多不舒服?

然后他明白了,妈妈是望子成龙才对他百般严苛,是想养废姐姐,才放任她吃喝玩乐不学无术。

从那天起,妈妈这个词就在他心里慢慢崩塌了。

可是他的妈妈依然会在他生病的时候担心得整晚无眠,半夜心急忙慌送他去急诊,到医院才发现自己穿了两只不一样的拖鞋。

她不是一个善良的后妈,但她很爱自己的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所以他甚至没有立场去责备妈妈。

他站在天平的中间,无法改变妈妈,也无法说服姐姐,最后只能继续维持现状,维持这个家的虚假繁荣,默认了姐姐的牺牲。

四年前,他已经欠姐姐一个梦想,四年后,当他从苏家人口中得知苏好放弃了什么,他再也不想有人为他让步。

所以他跟她说:“求你不要这样。”

雨还在下,玻璃窗在狂风中噼啪作响,仿佛随时都要碎裂。

徐冽捧着苏好的脸,与她额头相贴,渐渐感觉到有湿润从她脸颊蜿蜒落下,落进他的掌心。

苏好颤动着眼睫,耳边不断回响起那天教学楼天台上,许芝礼跟她说的话。

——后来很多个晚上,再动起那种念头,我就会想起这句话,至少不是今晚。

——然后就这么过了一晚又一晚,一晚又一晚……我发现,如果不是今晚,也许就真的不会是明晚了。

——可是苏好,你说,他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呢?

徐冽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呢?

如果不是经历过同样的夜晚,他怎么会知道这个道理。

苏好不是为了谈恋爱才放弃出国,她是因为害怕。

害怕她走后,徐冽又会变得沉默寡言,变得独来独往,会被那些不该他背负的诅咒和谩骂打垮,变成第二个从前的许芝礼,变成第二个当初的苏妍。

她曾经活在追梦的世界里失去了姐姐。

现在她想当徐冽的太阳。

苏好摇着头,哽咽道:“可是我害怕……”

她没说她害怕什么,徐冽却好像已经懂了。

他拉远了一些与她的距离,让她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不用怕。”

“嗯?”苏好抽噎了下。

“你见过谁害怕太阳太远吗?”

茫茫宇宙只有一个太阳,却已经足够让这个世界万物生长。太阳是不需要靠近谁的。

隔着万里重洋,她一样是他的太阳。

一样能让他汲取到光亮。

*

苏好没有立刻回应徐冽,不管作什么打算,她都需要时间考虑,这也是情理之中。

雨停了,邹月玲和苏文彬把苏好接回了家,让她好好整理心情。

苏好离开后,徐冽在邹家上完了最后一堂家教课。

林阑已经从邹月玲口中得知徐冽的真实身份,心情五味杂陈之余,不管多喜欢徐冽,也没道理再让一个高中生继续打工,所以给他结清了工资。

徐冽从邹家离开,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走近校门时,看见那里停了一辆黑色宾利。

他被迎面打来的车灯刺了眼,抬手挡了一下,司机立马熄了车头的远光灯。

副驾驶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徐小公子,”男人叫了他一声,步履匆匆上前来,脸上微露焦色,“您还记得我吧,我是程总的特助,高瑞。”

徐冽眯起眼,看着他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身后这辆车。

“您手机关机,我就在这边等您,是这样的,您现在可能得跟我去一趟北城……”高瑞在社交场上见惯风浪,一张嘴皮子向来能说会道,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连组织语言都觉得困难,“徐夫人……我是说,您母亲她……”

徐冽的唇抿成平平一线,绷紧了身体。

“您母亲今天乘坐纽约到北城的航班,落地北城机场后,跟一行人起了肢体冲突……”高瑞描述着前因后果,试图冲淡这件事对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冲击,但不论怎样绕远,最后还是避无可避,“过程中意外撞伤头部,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程总让我来接您。”

*

凌晨四点半,北城。

医院重症监护室外,徐冽站在走廊上,望着监护室小窗里透出的模糊灯光,面无表情地倚着墙。

他在凌晨三点下了飞机,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

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倒出了几个词汇:重型颅脑损伤,脑脊液外流,植物状态。

说让人做好心理准备,可是每个词都没给人做心理准备的余地。

徐冽静静地站在走廊里,站了一个钟头一动没动,好像想了很多,可回头仔细回忆,刚才想过什么又全都记不清。

脑海里零碎的画面颠来倒去,最后只拼凑出一幕场景,像被打了追光,放到无限亮,无限大——

美国新泽西州某家酒店的走廊,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哀求他说,冽冽,妈妈知道错了,妈妈把钱还给你爸爸和姐姐,你跟妈妈回去,别离开妈妈好不好?

他问妈妈,把钱还了,您怎么过?

妈妈说她总会有办法。

然后他质问她,您的办法就是为了钱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吗?

记忆里的最后一眼,是妈妈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的离开,和刚刚妈妈被推出手术室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像命运狡猾的捉弄。

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直到晨曦透过走廊尽头的窗照进来,徐冽始终木然站在那里。

浓重的消毒药水味依然充斥在鼻端,可闻得久了就麻木了,竟也觉察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重症监护室里的护士分明在脚不沾地忙碌来去,四下却像死亡一样安静,毫无生气。

日头攀高的时候,有脚步声靠近,徐冽感觉到肩膀上落下了一只温热的手掌,程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一夜了,去吃点早饭。”

徐冽以为自己应该会说不,却无知无觉,无声无息点了点头。

*

徐冽在医院里待了三天,严丽珍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

期间有人来医院闹过事,是严丽珍那位情夫的合法妻子和她的亲戚,也是机场跟严丽珍起肢体冲突的那群人。

他们骂严丽珍活该,骂她罪有应得,跟徐冽说,早说过了吧,这报应迟早会落下来。

徐冽一声不响地听他们骂,看着他们面目狰狞地被保安架走,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直到第三天早上,七月一号,端午假收假当天,高瑞来医院问他,回不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三天以来,徐冽第一次从麻痹中恢复知觉。

他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候诊椅上,低着头双手交握,皱起眉头,迟迟没有应答。

医生让家属做好长期陪护的准备,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一年或者更久,建议直系亲属留在患者身边多跟患者说说话,刺激患者意识,高瑞想徐冽肯定暂时走不开,提议说:“我联系学校那边,说明一下您母亲的情况……”

徐冽摇了摇头。

“您要回去参加期末考试?”高瑞惊讶。

徐冽默了默,还是摇头。

高瑞思索着猜测道:“您是不想让学校那边知道您这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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