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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洄点了点头,有些无力说话。

宁一宵见他脸色煞白,看上去状态并不好,很担心他,于是提出建议,“我安排了人善后,如果你觉得累,我们可以先回去。”

但苏洄却拒绝了。

“我想申请去和关诚见一面。”

宁一宵很明白他,对苏洄而言,这个人一直如同一个萦绕不去的噩梦。

自他们重逢以来,苏洄都避免提到这个名字,并非是他不清楚事到如今都是谁一手造成,相反,正是因为他太清楚,他一早就厌恶这个人,可六年前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整个季家被鸠占鹊巢,他也被一张精神病证明所圈禁,无能为力。

光是提到这个名字,苏洄都会生理性地想要呕吐。

所以他必须在最后直面一次。

“我陪你去。”

下午的太阳格外大,悬在头顶烈日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斩断了街道上每一个人的影子,让一切都暴晒在阳光之下,罪恶、谎言和贪婪的人性,一切都无所遁形。

隔着玻璃,苏洄坐在那张凳子上,看着关诚从后面的房间里走出来。六年没见,他的变化并不算大,只是老了,两鬓生了白头发,面目愈发可憎,穿着统一的服装,就如同被烙上一个“囚”字在脸上。

面对面坐在眼前,苏洄透过这张脸,就会想到自己的母亲,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

他拿起话筒,也看着关诚做出同样的动作。

苏洄面无表情,关诚却笑了。

“真没想到,最后是你来看我。”

苏洄也勾了勾嘴角,语气很冷,“我喜欢看恶有恶报,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见不到了。”

关诚用那双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的脸,“苏洄,我一直想说,你生下来什么都有,可惜啊,脑子有病,所以也活该什么都没有。”

“如果换做是六年前,这样的话或许还能刺激到我。”苏洄很平静,“但现在不会了。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那副殷勤的嘴脸,你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

“那又怎么样?”关诚笑了,毫无悔意。

“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想起你的朋友,那个真正的徐治吗?”苏洄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平和,“他是你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知道你走投无路,来看你,接济你,给你带去好消息,可换来的却是你的嫉妒,你的恶意,你根本就没有为他考上理想的学校开心过一秒钟,只是恨为什么你们明明是差不多的人,凭什么不是你。”

听到苏洄的剖析,关诚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咬紧了牙,肌肉也跟着绷紧。

他冷笑一声,“他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前途,给我一些我根本不需要的施舍,他以为他从今晚会就飞黄腾达了,哪有这么简单。相反,我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哪怕我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

“你也是个废物,我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把你关起来。所以迄今为止,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从一个走投无路的底层人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我的人生早就圆满了。说实话,唯一遗憾的就只有两件事,冯志国不中用,杀人都不会,撞第一次就不敢来第二次,当初如果他一口气撞死秦月的儿子,也没这么多破事。”

说着,关诚撇了嘴角,完完全全将极恶一面袒露出来,“还有就是你。是,我承认我轻敌了,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娇生惯养、还有精神病的小少爷,从温室里扔出去没两天,都不用我动手,你自己就活不下去了。毕竟你在季家待着的时候,也没正经活过几天,动不动就想办法去死,怎么被丢出去反而知道惜命了。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用你这张脸蛋乞讨?还是卖身啊。”

苏洄对他的羞辱毫无感觉,甚至发现,原来这个十恶不赦的人心理素质也不过如此,他越是想羞辱自己,越是验证了他的心虚。

否则根本不必如此,甚至不用与他对话。

“你真的以为,你满盘皆输,都是因为我们?”

苏洄笑了笑,“看来这些年你越往上爬,反而越来越瞎,越来越贪,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但其实无论你爬得多高,都只是一个小丑,欣赏你丑态的观众就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想除掉你的人根本不止我们。”

“关诚,你这条命是借来的,是你欠宁一宵妈妈和真正那个徐治的一笔债。”

苏洄面容沉静,直视关诚的眼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所有的荣华富贵,你好像得到了,但最后都要还。你费尽心思,依旧是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当然,像你这样的烂命,其实根本不够还,我也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不会真心悔过。但其实没关系,我听说,无论多么穷凶极恶的死刑犯,在面对死亡来临的那个瞬间,都会怕得不得了,这是人性的弱点。”

“好好享受那一刻吧。”

苏洄露出一个微笑,指了指天上,“所有你害过的人,都盯着你看呢。”

说完这句话,他放下听筒。起身离开的瞬间,苏洄终于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其实没那么害怕“徐治”,也没那么害怕面对真相,相比起这一切,他真正无法接受的,是失去的一切再也回不来。

但这一刻,苏洄领悟了宁一宵说过的话。

回不来的才是人生。

苏洄在国内停留了一周,办理了许多手续,解除了徐治的监护人关系,也解决了之前无法回国的事。

他并不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因为还要为举办个人展的事而忙碌。就算真的留下,苏洄也没办法亲眼看着关诚死,他不想多浪费时间在这个早该下地狱的人身上。

最后一天,他带着宁一宵去了母亲季亚楠的陵墓前祭拜。

“妈,我以前就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拼了命让你和他分开,会不会事情就都不一样。”

苏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知道,你们谁都不会听我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如果可言,这可能就是你们大人喜欢说的命吧,所以我也不怨了。”

“不说这个了。”他拉住宁一宵的手,对妈妈说,“我带他来看你了,虽然中间兜兜转转,但是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苏洄转头,对宁一宵笑着说,“当时其实我妈是故意放我去见你的,我知道,她特意找了个空档让我溜了,否则我那天都回不了咱们家。”

宁一宵只是听着,无言以对。

面对这样一个畸形又充满压迫的家庭,宁一宵唯一能共情的只有苏洄,被压到快要窒息的苏洄。

作为一个外人,他很难理解苏洄的母亲,如同他至今也不理解自己母亲偏执的爱,尽管他清楚,她们其实都没错,是外界的压迫造成了她们人生的惨烈结局。

苏洄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近况,没头没尾,也想不出什么结束语,只好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治病,好好生活的。我现在很好,很自由。”

驱车离开陵园,前往机场的路上,苏洄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声称是季亚楠委托的律师,约苏洄见面,他们只好改变路程赴约。

对方约的地方私密性很好,见面后,苏洄态度友好地打了招呼,“你好,请问贵姓?”

“免贵姓陈,我是您母亲的委托律师。”

陈律师看上去雷厉风行,直接拿出文件,递给苏洄,“这是您母亲季亚楠女士在生前签署的遗嘱。您可以看一下,大概内容就是她为您留了一笔信托金和几处国内外的不动产。由于您的健康问题,比较特殊,所以她设置的遗嘱条件里特别要求了监护人这一点,明确提及当您的监护人只剩下你的外祖母或者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遗嘱才能生效,现在您已经满足了这些条件。”

苏洄一一翻阅了文件,抬头与宁一宵对视了一眼。

宁一宵则询问,“这份遗嘱是什么时候签的?”

“五年前,更具体一点说,是季女士离世三个月前。”

陈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其实,当时季女士想把您从国外接回来,意愿非常强烈,为此她和她当时的丈夫发生过多次争吵,但因为很多原因,她没有实施成功。但因为那几次争吵,她也想要为你的未来多加一重保障,于是对自己的财产进行了新的分配。”

宁一宵皱了皱眉。

财产划分或许才是季亚楠真正的催命符。

苏洄的视线有些模糊,他低下头,看着妈妈拼命为他留下的所有,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也有人为他尽力争取过。尽管一切都没能来得及,妈妈到最后还是惦念着他的未来,劳心劳力为他筹谋。他几乎能想象到妈妈立下这份遗嘱时苦苦思考了多久,为了一个条件斟酌修改了多久,这些都是她从未说出口的爱护。

“谢谢你,陈律师。”

“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漫长的飞行里,苏洄做了长长的一个梦,很接近真实,梦里的父亲并没有离开人世,他和妈妈很相爱地生活,也获得了外公的认可,而梦里的自己也没有患病,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必常年在精神科来来往往,那些生活里鸡毛蒜皮的细节就像切实发生过一样,琐碎又平凡。

而他也在一个最平凡的日子遇到了宁一宵,不是他企图自杀前停留的咖啡厅,也不是迟到后的影音室,只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他们落座于彼此对面,停留了片刻的目光。

直到睁开眼,落地纽约,苏洄也还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一切似乎都被他内心的渴望雾化了边界。

机场的灯光模糊着接机口每一个人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妈妈,也看到了自己一度讨厌的外公,但下一秒,他们又都变成陌生的身影,消失于人海。

只有宁一宵握住他的那只手是真实的。

“我们回家吧。”

令他意外的是,走出出口,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循声望去,是穿着一如既往醒目的景明,不仅有他,还有贝拉和克洛伊,他们难得集齐,一大早来到机场。

苏洄眼中满是错愕,“你们……”

“我们来接你们呀!”贝拉满脸热情的笑容,一把抓住苏洄的手臂,晃了晃,“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你们这段时间肯定累死了,够折腾人的。”景明一把揽住宁一宵的肩,“走,哥们儿带你俩去消遣消遣,找点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