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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日子都回不来了。”苏洄说。

“回不来的才是人生。”

听到这句话,苏洄莫名很认同,点了点头。

“我有一段时间特别恨他们,尤其是我外公,所有人,我以为他们都不要我了。”

苏洄靠着对宁一宵的眷恋存活下来,也逐渐丧失了对家人的期盼。

“出来之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攒钱,因为记忆力衰退,他们的联系方式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能找所有能求助的机构求助,他们说会帮我查,但最后告诉我,我的外公死了,我妈妈也去世了,外婆在外养老,但不知道具体位置。”

“而且我回不去。”苏洄苦笑,“哪怕我白天给游客画画,晚上去餐厅打工,辛苦攒够了机票,也回不去,因为我是精神病人,需要有监护人的签字才可以。”

多讽刺啊。

苏洄笑着说,“我只能滞留在那里,也很想找你。”

其实苏洄做出过很多努力,他曾经上网搜索到了宁一宵的论文,在最后一页的作者信息里,看到了他的邮箱,可发出去的邮件似乎变成了垃圾邮件,宁一宵根本没有看到。

“那你是怎么找到外婆的?”宁一宵轻声问。

“是怀特教授帮我找到的。”苏洄垂着眼,睫毛轻微地颤动,“他在加拿大参加学术会议,我那时候会把自己做的一些东西拿去卖,其实一整天下来也没几个人会买,但他看到了,说要带我去纽约学艺术,我以为他是骗子。”

苏洄笑了出来,“但是他给我看了他的作品,还带着我去了那个学术会议,让我坐在后面听,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贵人,把我拉了出来。”

“我托他帮忙找外婆,其实真的很难,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但很巧,他有一个学生,已经毕业了,接了一个疗养院的重建设计工作,所以那个人每天都会去疗养院,还会和里面的老人聊天,记录他们的需求。”

说到这里,他眼睛都亮了,“那天他来学校,碰巧我也在,他觉得我很眼熟,一开始我没在意,他也走了,结果没多久他竟然折返回来,告诉我,他没看错,我是他前不久见过的一位老人的孙子,他看过画像。”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做梦一样。怀特教授立刻带我去了那家疗养院,在智利的一个小镇,听说整个镇子都没有多少人,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设计师,我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外婆了。”

苏洄想到和外婆见面的画面,难以抑制地落了泪。

“她那个时候就坐在疗养院的长椅上,拿着一张巴掌大的画像,盯着不动。”

宁一宵替他抹了眼泪,“她怎么会有画像?”

“说起来也很神奇。”苏洄笑着说,“那一群老人里面,有一位是画像师,过去给警察局画罪犯画像的,是不是很黑色幽默?我外婆比划加沟通,请他画了好多好多次,最后才画出来一张最像我的。”

她拿着那张画像,给每一个进疗养院的人看,希望他们能找到苏洄。

“我大部分时候很倒霉,但是关键时候好像又有点运气。”苏洄靠在宁一宵肩上,“找到你也是,都好巧合,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那样。”

“嗯。”宁一宵心中感慨,却又不免生疑。

苏洄是被强行送到国外的精神病院,他外婆的遭遇看上去如出一辙,应该都是徐治的手笔。

“你有没有找过徐治?”

苏洄原本玩着宁一宵的手指,听到这个名字,手上动作一停。

他摇头,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把外婆接出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些应该都是徐治做的,所以怀特教授给了疗养院一笔钱,让他们假装外婆没有走,过半年之后宣布她离世。”

宁一宵当然懂他这么做的用意,疗养院也好,精神病院的那个丹妮也罢,应该都是接受了徐治的授意。他把他们都安置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用距离制造障碍,让他们想回也回不去。

但这样其实也对他自己的监视造成了难度。

“外婆出来后找了之前认识的老熟人,是她最熟悉也最信赖的人,但对方并没有帮忙,而且还说,建议我们别找其他人了,他可以装没有接到过这通电话,别人就不一定了。”

“谁都知道季家后来真正掌权的人是谁,所谓的朋友也都会变成敌人。”

苏洄叹了口气,“我当时想,找到外婆就很好了,哪怕以后就这样相依为命,我也觉得很满足,并不想惹上麻烦。所以在怀特教授的帮助下,我们就这样暂时落脚纽约,紧紧巴巴地过了一年半,后来就遇到了你。”

“我是不是很懦弱?”苏洄看向宁一宵,“电视剧里演的都是死去的少爷归国,报复了所有人。”

宁一宵摇头,“不一样,徐治机关算尽,心机又重,你们一老一小,什么都没有了,过去的朋友也都因为利益翻了脸,拿什么去斗?何况他光是用一个精神病人的帽子,就可以把你死死压住,翻不了身。你的选择是很明智的。”

话虽如此,苏洄依旧觉得自己无能。

如果他不是精神病人,可能还有回旋的余地。尽管他并不在意季家的金钱与权势,但以这样的方式落入他人之手,这个人还很有可能害了母亲和外婆,苏洄怎么可能不恨。

“别想了。”宁一宵察觉出苏洄低落的情绪,适时给予安抚,抚摸他的肩膀,“他坏事做尽,会遭到报应的。”

苏洄点头,话题很跳跃,“我其实去过S大。”

“真的吗?”宁一宵有些意外。

“嗯,两年前。”苏洄笑了笑,“虽然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毕业,不在学校,但是我还是去了。之前一直困在加拿大,到了美国的第二周我就自己过去了。”

宁一宵的确已经毕业,两年前他的公司都步入正轨了。

“你进去了吗?”

苏洄摇头,“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进去了我可能反而更难过,明知道你不会在那儿。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进去。就在校门口的马路边,我坐了一下午。”

“坐那儿干什么?”

“看啊。”苏洄说,“看那些学生进进出出,背着包,戴着耳机。我很希望那里面会有你,但是没有,我也知道你不会出现的,就是想看看。”

“后来我发现,几乎每个学生都很开心,很充实,所以后来我就想通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在这里上学,实现你的梦想,也一定会很开心的,能不能亲眼看到你,也不那么重要了。”

宁一宵忽然有些难过。

那个时候的苏洄肯定就像一只没人要的小流浪猫,在校门口望着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翘首以盼,最后失望地离开。

“我坐了晚上的大巴车回去,还在路上做了很长的梦,梦到你了,很满足。”

“梦到什么?”宁一宵问。

苏洄笑了,“就是梦到你在图书馆编程,你说你自创了一个语言,还教我用,但是我好笨,学不会,你就说你不要学了,我用这个语言做一个小程序给你用,我说用来干嘛呀,你说无聊的时候陪我说话。”

宁一宵忽然愣住了。

他说的梦,仿佛与真实连接到一起。

“很奇怪的梦。”苏洄说。

他回过神,从这个像预言一样的梦里醒过来,也笑了。

有那么一秒钟里,宁一宵想告诉苏洄什么,但他选择不说,这样才能给他惊喜。

苏洄望着大海,声音被海风拉远,“宁一宵,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蕉鹿之梦吗?”

宁一宵摇头,“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典故,苏轼也化用过——梦觉真同鹿覆蕉,相君脱屣自参寥。②”苏洄解释说,“蕉鹿之梦的意思是错把真实当成梦境,分不清是梦还是清醒。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再次遇到你之后,好像更严重了。”

“为什么?”

宁一宵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苏洄肩上。

“因为之前我会经常产生幻觉,大部分都是关于你的幻觉,我把那当成真的,哪怕有时候我分得清,我知道是假的,还是会这样。但是遇到你之后,我不太敢相信你还愿意和我说话,帮我,甚至有一些亲密的举动,所以我会把你当成幻觉,因为我觉得,只有在幻觉里,你才会不讨厌我。”

宁一宵握住了他的手,“因为那些信没有回音。”

苏洄沉默了一阵子,“不知道。”

对他而言不止这些原因,宁一宵可以有很多个爱上别人、厌弃自己的可能。

他笑了,“蕉鹿之梦,是不是很贴切?”

“嗯。”

潮水逐渐上涨。

静默了片刻,宁一宵开口,“我之前读到过一篇论文,还分享给景明看,不过他不认同,觉得抛开生物学研究这种课题没意义。”

“什么课题?”

“关于触碰。”宁一宵解释说,“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物理学方面的研究,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生活很没有意义,所以看了一些关于物理学的书和论文,有学者提出一个概念:如果基于严格的物理学定义,而不是生物学,这个世界就不存在触碰。”

苏洄愣了愣,“什么意思?”他抓住宁一宵的手,“这样不算触碰?”

“嗯。”宁一宵用手指在沙滩上画出两个简易的原子,标上原子核,“比如,这是你手指上的一个小原子,这是我的,这两个原子看上去好像碰到一起了,但其实没有。原子核的外面包裹了电子云,实际上这种接触是电子云同极之间的库伦斥力和正负极之间的范德华力相互作用,其实它们并没有真的碰到一起,甚至重叠,否则就会发生反应了。”

“什么反应?”苏洄眨了眨眼。

“如果我的原子核和你的原子核重叠,说不定会引发核聚变,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牵手和亲吻都不会引发核聚变。量子力学上,还有一个很基本的规律,叫泡利不相容原理,明确定义了不存在两个电子具备相同的量子态,也就不可能出现位置上的重叠。所以在这些严格的定义上,人和人、人和世间万物都是无法触碰的,像一场悬浮的梦。”

“哪怕我们做最亲密的事,也并没有相互触碰,是悬浮的。”苏洄喃喃说。

宁一宵点头,“抛开生物学,在物理学的定义下,确实可以这样说。”

“好神奇啊。”苏洄忍不住感叹,“这样一想,好像很多遗憾都没那么遗憾了,因为本来我们也都只是一个一个孤立开来的,只是很近很近地悬浮在彼此身边一段时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