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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恼怒窜上?眉心,荀允和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本能地松开?手,书?册跌在桌案。

他眉目森冷地往后靠了靠,脑海闪过一些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画面,紧接着唇角掀起几?分自嘲抑或是嫌恶,人跟入定似的,没有?吭声,好半晌,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荀允和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额往外吩咐,

“去唤二?小姐过来。”

管家正推开?门,听?得这句吩咐,愣了愣,旋即笑着往外头指了指,“老?爷,二?姑娘清晨亲自给您熬了一碗莲子粥,正在门外候着呢。”

荀允和面无表情,手搭在圈椅,视线挪向窗外。

这是等着荀云灵进去的意?思。

荀云灵得了管家许可,提着食盒进了屋。

荀允和书?房并不大,却?是书?香满室,处处堆满了书?架,这么一个清雅克谨的人,唯独书?架上?是乱的,浩如烟云的书?册横七竖八叠着,不成样子,可无论有?多乱,他总能轻而易举寻到他想要的书?。

过去荀府众人要帮他清理,他从来都拒绝,且未经准许,不许任何人进他书?房。

荀云灵小心翼翼将食盒往旁边桌案一搁,这才?抬眸往父亲望去,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碎裂的锦盒与书?册,笑容僵在脸上?,人一下子就慌了,

“爹爹……”她俏脸先是一阵发热,又在对上?父亲慢慢投过来的审视眼神?时,唇角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荀云灵到底还算有?城府,她极力压住慌乱的心绪,缓步往前,垂首立在荀允和跟前不说话。

荀允和冷冷地将书?册打?开?,摊在她跟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云灵探头看过去,其中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见解,她羞愧地垂下眸,小声解释,“女儿在青山寺养病时,颇有?感悟,便记录下来。”

“把你的见解写?在人家的书?册里,什么意?思?”荀允和几?乎一眼看透女儿心思,无情地揭示道,“好叫他晓得你是一位知书?达理,甚有?见识的女子是吗?”

荀云灵面色胀得通红,“我……”

荀允和忽的嘲笑一声,这一声不知是嘲笑女儿,还是嘲笑自己,他长吁一口?气,阖着目压下满腔的愤怒与失望,

“从小,我便教导你,人要行得正,坐得端,尤其是姑娘家要懂得自怜,自爱,自重,你是丝毫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问你,你这么做,是想给裴沐珩做妾?”

荀云灵闻言瞪大眼,下意?识反驳,“女儿没有?,女儿怎么可能给人做妾?”

荀允和目色冷冽,“这么说,你便是欺负人家乡下来的,不如你饱读诗书??还是你想要取而代之?”

荀云灵被一语中的,面露窘迫,咬着唇,将头压得很低。

她承认她着实有?这样的动机,她心存不甘,难以接受裴沐珩这样的天之骄子,娶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子,直到昨日见到徐氏,与今日这几?册书?,她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徐氏能让裴沐珩出手,将这锦盒与书?册送来父亲桌案,可见,她在裴沐珩心目中地位不低,二?来,更?间接证明,裴沐珩对她没有?心思。

想到后者,荀云灵才?真正难过又屈辱。

她堂堂阁老?之女,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她轻敌,错看了徐氏。

父亲是什么性子,荀云灵岂能不知,这个时候越狡辩只会越惹怒他,认错是唯一的出路,荀云灵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朝父亲拜下,郑重道,“爹爹,女儿知错了,女儿逞一时之快,让自己无地自容,丢尽脸面,女儿愿接受爹爹的惩罚。”

荀允和听?了这么一番话,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他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此时窗外百花齐放,夏草葳蕤,是最繁盛的季节。

荀允和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恍惚了一阵,旋即正色吩咐荀云灵,

“摆在你面前两条路,堂堂正正做人,回头我会替你择一佳婿,再有?下次,我便将你送去尼姑庵修行,一辈子青灯古佛,不要见人。”

荀云灵脑海闪过裴沐珩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将眼底的不甘压下,垂下眸,“女儿知道了……”

荀允和当着荀云灵的面,将那两册书?给烧了个干净,荀云灵仿佛被人抽了几?个巴掌,难堪又委屈。

从头到尾,父亲看都没看她一眼,荀云灵跪下来哽咽望着他,小心翼翼问,

“爹爹,如果换做是姐姐,您也这样吗?您会替她争取她喜欢的男人吗?”

荀允和猛地抬起眸,锐利地看着她,似难以想象她问这样的话,盯了一瞬,冷声道,

“我早就提醒过你,莫要失了体面,你不听?,非要跟着你母亲往王府凑,熙王妃是喜欢你,可裴沐珩的婚事得圣上?做主,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如今还有?脸提你姐姐?”

“只要是我的女儿,我就不许她自轻自贱,丢人现眼,你可以做,除非你不姓荀。”

荀云灵失魂落魄提着食盒出了书?房,走?了一段,便见前面快步走?过来一清秀的男子,她看着他朝阳般的面容,心里交织着几?分羡慕与嫉妒。

荀念樨清晨有?事回府拿一册书?,听?闻父亲回来了,特意?过来请安,不晓就撞见姐姐泪流满面,

“二?姐,这是怎么了?”

荀云灵回过神?来,拭了拭泪,摇着头,朝弟弟露出笑容,“你来给爹爹请安?”

荀念樨垂眸瞧见她手中的食盒,关心道,“爹爹不肯用膳?”

荀云灵吸了吸鼻子,语气低落,“是我犯了错,惹了爹爹生气。”

荀念樨皱着眉道,“爹爹最是温和耐心,你能惹爹爹生气,可见着实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姐,爹爹已经够忙了,你就让他省省心吧。”

“省省心?”荀云灵听?了这话,觉得是天大笑话似的,双目眯出冷芒,“爹爹何时对我上?过心?他心里只有?长姐,对你也甚是悉心教导,唯独我……却?始终不得爹爹欢心……”

思及此,荀云灵捂着脸哭着回了后院。

荀念樨被她这话,砸得一头雾水,

“好好的,怎么又提这茬?”

荀念樨摇摇头,拿着手中的书?册大步往书?房去。

彼时,荀允和刚用些清淡早膳,这一日罕见没有?看书?,而从桌案下一个密格里翻出一样东西。

荀念樨进去时,就瞧见父亲手中抚着一个褪了色的拨浪鼓出神?。

爹爹这是又在思念长姐。

荀念樨轻轻将书?房门掩上?,缓缓走?进去,十二?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容带着孺慕与好奇,蹲在父亲跟前的锦杌,问道,

“爹爹,这是长姐的遗物吗?”

荀允和指腹轻轻抚着已斑驳的纹路,一面用羊皮做的拨浪鼓,是他亲手所为,她最宝贝的玩具。

“是啊……”荀允和面上?褪去一切的沉稳与锋芒,如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父亲,面露无比怜爱的笑容,

“她可喜欢了,大约每日玩得勤,破了一个洞,临走?时,将它交给爹爹,让爹爹给她修补,爹爹便想,再给她做一面……”

话再也说不下去,荀允和垂下眸,通红的眼角仿佛扎满了藤刺,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荀念樨见爹爹情绪难控,心疼得不得了,单纯的少年不知如何安抚父亲,破口?而出道,

“爹爹,你告诉我,长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大约他需要一个人陪他思念。

荀允和闻言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拨浪鼓,记忆深处最鲜活的画面缓缓浮现眼前。

“她呀,可淘气了,你是不知,她刚生下来时,腿长手长,就比旁的孩子坚实,别人刚学会走?,她就能跑。”

“漫天遍野都是她的踪影,不小心摔破了皮,从高高的坡上?滚下来,呵,村里的男孩子都没有?她淘气,爹爹呀,又气又笑,背着书?囊爬上?坡,将她从沟里抱起来,”

“她浑身?沾满了泥,见我瞪她还不高兴,抓着一把泥,糊了爹爹一脸,不像你,你小时候可乖巧……”

他唇角不自禁露出笑。

荀念樨也跟着露出笑容,“姐姐这么淘气吗?”

“还不止呢。”荀允和握着破旧的拨浪鼓,眼神?也跟着明亮几?分,

“她脾气还大着,骄纵得很,不许任何人碰她的东西,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子,她都敢打?,一拳呼过去,将人家小哥哥打?得嚎啕大哭。”

荀念樨哈哈大笑,“那爹爹是把姐姐当男孩子养得吗?”荀念樨能想象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模样来。

荀允和失笑摇头,“才?不是。”

“你别看她淘气,可喜欢装扮自己了,五个小爪丫,个个要戴满,那时爹爹穷,哪能给她买真金白银,便给她用花藤编五颜六色的戒环,胖嘟嘟的手指,每个指丫戴上?一个,花花绿绿,她便高兴得跟风一般刮过整个村里。”

“她可爱炫耀了,每每爹爹给她编了花环,她非要戴上?,去同村小姑娘跟前嘚瑟。”

“有?一回,村里一个小娃不知从哪捡了一个手镯回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囡囡回来就哭了,她性子傲气,任何时候都不肯被人比下去,闹着非要手镯,爹爹能怎么办?”

“便日以继夜抄书?,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便去城里买了个银镯子给她,她高兴坏了,那一晚,她吃了满满一碗饭,逢人就扬起胖乎乎的小胳膊。”

“我爹爹给我买手镯啦!”

“我爹爹给我买手镯啦!”

田垄林间回荡的都是她清脆的笑声。

如果她还活着,他必是金山银山堆在她跟前,任她挑选,让她成为上?京城最瞩目的明珠。

雨势越来越大,瓢泼大雨淋了他满身?,他挖呀挖呀,从那片废墟里挖出被烧焦的花环,辨不出模样的布裙,所有?残垣断壁被他掀开?,整整三天三夜,他挖出亡妻面无全非的半个身?躯,及那一截带着银镯的小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