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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哪里是想让人知道劼北人的苦难,他就是想闹得天下大乱!”

殿外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在殿外禀道:“官家,张大人在拂衣台下请求面圣。”

今日没有廷议,大臣们上值的时辰比平常晚一些,不是被堵在半路,就是连门都出不了。宣室殿上这几个都是昨晚夜宿当值的,能想法子的全都凑齐了,所以像青唯这样的重犯来了大殿,也没什么人有异议——洗襟台的事她清楚,多少能出点主意。

众人正待细思张远岫是何故排除万难进宫了,小黄门在殿门外添了一句,“张大人说,他有法子……劝走围堵在宫门外的士人。”

外间风雪纷扬,不过片刻,一个眉眼温润的人便在大殿上拜下,他的目色风雪不染,比大殿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从容。

唐主事性子急,立刻问:“张大人说有法子劝走士人,究竟是什么精妙法子?”

“是啊,张大人,眼下那些人已在宫门聚了大半日了,如果再不能劝走他们,这样冷的一天,一旦冻死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张远岫的语气十分平静:“禀官家,臣的法子称不上精妙,要真论起来,其实笨拙得很。臣想的其实与昭王殿下一样,便是给闹事的士人一个真相。不过……这真相怎么说,如何说,还需讲究一个方法。”

“臣以为,至少在洗襟台这桩案子上,士人与百姓对朝廷的信任,源于他们对‘沧浪江,洗白襟’的信任,他们知道当年士子投江的壮烈,所以他们支持修筑洗襟台;眼下他们知道了与之相关的龌龊,所以他们反对洗襟台的重建,想要讨回所谓的公道。可是事实本来就有许多面,真相究竟如何太难言说,想要劝走宫门口的士人百姓,不如返璞归真,寻找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让‘洗襟’二字,重回天下百姓心间。”

这话一出,殿上众人面面相觑。

如何才能做到让“洗襟”二字,重回百姓们的心间?

“此事做起来其实不复杂,最难的一步,就是让这些士人静下来听我们说话。

“臣不才,因出身缘故,与京中士人交好。此次回京后,臣领受朝廷之命,追查士子游街闹事的根由,期间听说京中有士人大肆宣扬当年长渡河一役另有内情。臣于是命人暗中追查是谁在误传流言,煽动情绪。”

“居然有这样的事,张大人为何不早说?”

张远岫温声解释道:“张某当时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今日这般地步,何况臣追查不过几日,直至昨天夜里才拿到了证据,发现原来是以袁四为首的几个士人在作祟。”

他说着,呈上几封信函,“这是在袁四的宅子搜出来的手书,皆是他与另一个人的通信,信中交涉的正是如何掳走商人顾逢音、逼他写下血书、作证劼北一役另有内情的筹谋。另一人是谁不详,不过臣适才在拂衣台下等候面圣,听大理寺的人说,士子闹事极可能为曹昆德所筹谋,内侍墩子昨夜出逃宫外,想来袁四的通信人,应该正是墩子。

“只要以这些信函为证,揪出袁四,告诉士人他们今日聚集宫门之外,其实是被人刻意煽动,他们至少会冷静下来听我们说话。这是第一步。

“不过,这么多百姓聚在宫外,朝廷不给一个说法说不过去,且据臣推测,我们拿出信函,虽然能让多数人冷静下来,也有一小部分人会因此更加愤怒,毕竟劼北之苦是事实,名额买卖也是事实,朝廷想要安抚士人,必须立刻告知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张远岫说着一顿,从衣襟上摘下一片附在此处的雪花,声音淡淡的,“譬如臣的手中之物,远看是雪,近看是冰,待片刻过去,它会化成水,等它落在地上,半日后去看,它便要消失不见,变作一团虚无。有人问臣适才从衣襟上摘下了什么,答案是雪,可臣要说它是冰、是水,甚至什么都不是,就是错的吗?”

“所以真相也是一样千变万化,端看你站在何种角度去诠释。

“洗襟台也是如此。当年人们看洗襟台,看的是投江士子的赤诚,战亡将士的英勇。今日人们聚在宫门口,他们看洗襟台,看的是名额买卖的龌龊,看的是战乱之后劼北人的疾苦。所以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名额买卖的龌龊、劼北人的疾苦,从洗襟台上剔去,让无垢的‘洗襟’二字重回人们的心间,甚至比过往的位置更高,高到不容诋毁不容质疑,这就行了。

“怎么做?第一,洗襟台名额买卖,重在买卖二字,据臣所知,买卖名额的人,只有曲不惟一人,至于他背后有谁,朝廷先行不追究,只称是曲不惟徇私枉法,故意玷污洗襟二字。”

唐主事愣道:“张大人这意思是,先不追究章鹤书章大人了?”

张远岫看他一眼,没答这话,继续说道:“第二,劼北遗孤的疾苦是事实,这一点任凭朝廷如何辩说都无法改变,只能承认。不过承认也有承认的方法,臣适才已经说了,当年百姓们支持修筑洗襟台,支持朝廷的决议,是因为士子投江的壮烈,因为‘沧浪水,洗白襟’。劼北遗孤受苦,朝廷或许鞭长莫及,地方官府或有失察之处,但洗襟台的登台士子没有。换言之,朝廷可以错,‘洗襟’始终是无垢的。

“臣手上有家兄生前,上书给朝廷,请求安抚劼北遗孤的手书,还有家兄与几个登台故友当年节衣缩食,救济劼北难民的凭证。

“如果长渡河一役是主战与主和的取舍,那么家兄与登台士子后来的作为,就是沧浪洗襟的后人,为劼北所尽的绵薄之力。朝廷或许忽视了劼北人,但被沧浪水涤过的后人没有。

“人们太愤怒,他们都忘了,往事不可追,所能改变的只有当下与将来。当年劼北受苦的人已经不在了,劼北的疾苦也已经过去了,他们能换来的,想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朝廷的低头。他们想要低头,朝廷就给他们。低完头,‘洗襟’二字更加干净,也证明了朝廷重筑洗襟台这个决策并没有错,这不但朝廷的决心,也是朝廷的悔悟,所以朝廷才要筑高台,祭奠沧浪洗襟的士子,甚至要在那高台上立下丰碑,刻下投江士子、登台士子的名字,让世人永远记得他们,缅怀他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