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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侯,封原的人刚刚在山上发现了矿监军炸山用的油罐和硝石,眼下兵分几路,大半部兵力拖住我们,余下的人去取硫磺,制作火绳了……”

“玄鹰司来脂溪前,通知了柏杨山驻军,驻军明早就该到了,封原已有觉察,知道胜败只在今夜,大概是豁出去了……”

谢容与听了这话,闭了闭眼。

形势比他想象得更糟糕,封原果然是豁出去了,居然不惜坑杀天子之师。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不惜一切代价销毁罪证,他和曲不惟,乃或是章鹤书尚有一线生机,如果罪证落到玄鹰司手里,等着他们所有人的都该是一纸诛杀令了。

“卫玦的意思呢?”

祁铭拱手道:“卫掌使说,玄鹰司上下走过这五年,就是为了今日,只要能取得罪证,玄鹰司愿不惜一切代价,为岳前辈与少夫人拖住封原之师。不过,”祁铭顿了顿,“卫掌使还说,只要有一线生机,玄鹰司都不愿放弃,所以让属下来问一问虞侯的意思。”

谢容与的目光淡淡注视着两军交战之地,玄鹰卫因地势原因被逼退,厮杀近乎已到了眼前,他甚至能在乱军中看到封原厮杀逼近的身影,“本王也不愿意放弃。”他道,“但并不认为玄鹰司上下应该为其他人的恶行赔上性命。”

他稍停了停,“一个时辰。只要不遇到意外,一个时辰,小野和岳前辈应该能取得罪证了,届时玄鹰司所有人马一同后撤。一个时辰,生则生,死则死。”

“是。”祁铭拱手,“卫掌使说了,在那之前,会尽量派人突围上山阻止封原的人马引燃火药。”

他说着,便要唤人去跟卫玦传话,怎料刚转过身,封原带人已经杀到了近前,章禄之带兵从侧翼赶过来,手中云头刀早已吸饱了血,刀刃上沾着的血粒子似乎也带着肃杀之气,在他的挥斩之下,跟着刃芒一起劈入封原身前护卫的胸口,与此同时,他转头道:“虞侯,卫掌使命属下先护您后撤——”

可惜玄鹰卫被封原杀出这么一个破口,再难成阵,下一刻,又有数根飞矢从山野间射来,祁铭迅速拔刀,将飞矢挡去,他是谢容与身边护卫,他分神去挡飞矢,谢容与身边立刻就有了空档,封原等的就是这一刻,借着身边兵卒的掩护,顿时举刀向谢容与斩去。

章禄之在侧翼被兵卒缠住,正是分身无暇,见了这一幕,破口大骂,“大胆封原,虞侯贵为当朝王爷,你胆敢伤了他,等同于谋逆!”

封原心道左右已撕破脸了,说起话来毫不顾忌,冷笑道:“他算什么王爷?不过是沧浪士子的遗孤罢了——”

话未说完,乱军中忽地传出“锵”的一声,谁也没看清谢容与是何时拔的剑,如水的剑光锋芒毕露地横在跟前,居然接下了封原的一式。

或许是谢容与平日里太过清冷沉静,又或是他是因沧浪遗泽授封的昭王,平日里除了执笔就是持卷,所有人都快忘了,小昭王也是会武的。

忘了他今夜身边一直带着一柄利剑。

封原也忘了。他知道玄鹰卫不会任他伤了他们的虞侯,这一刀斩来,只是想打压玄鹰之军的气势,没想到谢容与早就做好了接招的准备,气焰反压他一截。下一刻,谢容与居然不退,提剑在手中挽了个花,剑身刹那间占了上风,反而将他的长刀往下压去,随后往前一送,剑尖直指他心口。封原稍一蹙眉,侧身往左侧避去,谢容与早就料到他不可能避不开,先一步收了剑,负手从容地后掠一步,月色衣摆轻拂,这一步实乃以退为进,人与剑后撤,几道暗芒却从袖中洒出,径自击退冲上来的几名兵卒。

封原暗暗吃惊,他知道小昭王会功夫,却不知道他的功夫居然这么好,且他果然是跟那姓温的女贼厮混久了,招式里居然带了点温氏女的不择手段,身上藏了袖里箭!

小昭王学武的来由,封原隐隐听说过。

当年士子投江,朝廷痛失谢桢、张遇初等一众英才,昭化帝把谢容与接进宫以后,担心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生性太过赤诚刚则易折,心道是习武磨炼心性,便吩咐一名将军传授谢容与武艺。

这名将军和封原交情不错,教了谢容与数年,多有称赞之言,封原也听来一耳朵,其中有一句印象最深——这世上有的人,当真天赋异禀,无论做什么都很出色。

封原与谢容与又过几招,只道是自己低估了他。倒不是他不是谢容与的对手,谢容与恐怕是跟岳鱼七学过几招,知道对战封原,当以灵巧取胜,挽剑如虹,他攻他就守,他退他就进,从容得仿佛天生就该在这山野沙场上。

这一刻他不再像一个读书人了,也不再像一个清贵的王了,而像一个年轻的将军,一个烈烈火光中的白衣剑客。

封原接下谢容与带着锋芒的一剑,脑海中,忽然闪过离开上京时,章鹤书对自己说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知道,小昭王这么尽心地查洗襟台之案,从不是为了任何人,他是为了自己,洗襟台三个字于他而言就是一道枷锁,他这半生,都在竭力挣脱开这道枷锁。”

小昭王究竟是谁?

他是沧浪士子的后人,是先帝亲封的王,是眼下持剑的玄鹰司都虞侯?

不,都不是,火光倒映在谢容与好看的双眸,眸中的目光清晰且坚定。

封原忽然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当年士子投江为谢家小公子的罩上云霾,昭化帝执意接他进宫,王的身份为他这后半生罩上囚笼,尔后洗襟台塌,他在方寸天地间被挤压得无处可去,所以不得不带上面具,化身他人。

可是他太聪明了啊,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执笔也好,持剑也罢,他既不是如他父亲一样凭栏醉卧的书生,也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帝王信赖朝臣看重的殿下,哪怕眼下在这乱军火光中,白衣持剑的他也是一抹假象。

他该是挣脱枷锁后,乘舟辞江去的逍遥容与。

而他这一路走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挣脱开一个叫洗襟台的魔障。

封原甚至明白了,这个高高在上,克己复礼的小昭王,为何会对一个山野女贼的如此情衷,也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可望不可即的所有美好。

封原在想通这一切后,心中忽地产生了一个惊惧的念头,如果说,自己今夜不能毁掉岑雪明留下的证据,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死无葬生之地,那么对于小昭王来说,如果不能让洗襟台的真相昭于天日,等着他的会不会是无尽的云霾。

所以他们都是一样的,谁都没有退路,谁也不能相让。

无论是小昭王还是玄鹰司,都会拿性命纠缠住他。

谢容与算准他不敢当着监军的面对一个王下死手,只身缠住他,就是为了给卫玦争取时间,不让山上的兵卫炸响火药。

不能再拖下去了!

下一刻,山上的流矢再度飞来,封原趁着这一刻径自后撤,径自朝山上大喊:“将士们听好了,即刻——”

不待他话说完,谢容与似乎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任凭一道流矢擦破自己的左臂,送剑向前,如水的剑光直指封原的肩头,封原心知不能耽搁,任凭剑光没入肩头一寸,把余下的话喊完,“引燃火绳!”

随后只手拔出剑头,任两边的兵卒掩护,朝山上撤去。

山上火光大盛,玄鹰卫的人数毕竟是劣势,地势也不占优,山上的油罐早已被砸开,火油浇了整个山头,随着带火的飞矢落在山端,只听“轰”的一声,山面山野顿时燃起一道火线!

下一刻,震天的兵戈声中,忽然传来“滋滋——”的闷响,谢容与只道不好,对附近的祁铭和章禄之等人道:“不必拼了,后撤!”

与此同时,另一端,卫玦也高声道:“山上的玄鹰卫听令,立刻朝西面后撤!”

他们被困住的地方三面环山,只有西面有一个豁口,可以通往营地与外山,而封原的兵马集结在正东面朝他们逼来,两侧山间,“滋滋——”的引燃声蓦地一顿,下一刻,只听一声惊雷般的轰鸣,山间地动山摇,夜色顿时被浓烟覆盖,迸溅出来的飞石砸向人群,封原居然在两侧山间同时埋了火药,将玄鹰卫困往山下。

虽然这火药是他临时所制,威力并不算大,但两侧山间的火线与炸松的山体,使玄鹰司所处的山下丘低狭小无比,根本无法面临再一次带着火的箭雨。

这世上其实很少会有奇迹,玄鹰司以两百人对上封原五百人,支撑到眼下已是难得,卫玦带兵挤过来,疾声道:“虞侯,属下留下断后,您先往西撤——”

谢容与往西侧豁口看一眼,“两侧山间的火药的威力太低,那么多硝石去了哪里?”他说着一顿,“西面的出口应该已经被封了。”

卫玦愣了愣,是啊,南北山间爆炸,不过炸起了一点烟尘飞石,拦住他们的是油罐引发的火线,封原又不是傻子,玄鹰司要往西撤,他难道看不出来,山上那么多硝石,必然早已堆去了西面的出口,只待玄鹰司的大部队撤往此地,封原的兵卒即可引发火绳,玄鹰卫,包括小昭王,或许还有他们辛辛苦苦找了一年的罪证就能永远埋藏在这里了。

章禄之啐出一口血沫子,“娘的,封原这狗贼——”

朝天也从阵前赶回来了,听了这话,说道:“公子,小的过去试试,看能不能拦下点火的那厮!”

两侧的火线顺着往下淌的火油朝玄鹰卫逼近,正面山上,封原的弓箭手收回残箭,预备放最后一轮箭雨,玄鹰司被困在山间狭地,卫玦与章禄之合力截住从正面围堵过来的兵马,朝天提着刀,拼了命往西面的豁口赶,谢容与心知只有自己出现在西侧,封原的人才会提前引燃火绳,如果朝天的动作够快,赶在火绳引爆火药前将其斩断,那么自己和玄鹰卫的兄弟们都还有一线生机。